《小蓬莱阁画鉴》(摘抄)(清)李修易 撰


  近世论画,必严宗派,如黄、王、倪、吴知为南宗,而于奇峰绝壁即定为北宗,且若斥为异端。不知南北宗由唐而分,亦由宋而合。如营邱、河阳诸公,岂可以南北宗限之?吾辈读书弄翰,不过抒写性灵,何暇讦及某家皴某家点哉?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吾愿学者勿拘拘于宗派也。

  或问均是笔墨,而士人作画,必推尊南宗何也?余曰:“北宗一举手即有法律,稍觉疏忽,不免遗讥,故重南宗者,非轻北宗也,正畏其难耳。约略举之,如山无险境,树无节疤,皴无斧劈,人无眉目,由淡及浓,可改可救,赭石螺青,只稍轻用。枝尖而不劲,水平而不波,云渍而不钩,屋朴而不华,用笔贵藏不贵露。皆南宗之较便也。”

  逸格之目,亦从能品中脱胎,故笔简意赅,令观者兴趣深远,若别开一境界。近世之淡墨涂鸦者,辄以逸品自居,其自欺抑欺人乎!

  山水之有酝酿,南宗固胜于北宗,平淡天真,自饶奇趣,若北宗非工致之极,难见雅驯。然今之学南宗者,不过大痴一家,大痴实无奇不有,而学者又仅得其一门。盖耳目为董尚书、王奉常所囿,故笔墨束缚,不能出其藩篱。

  余每喜以北宗邱壑,运南宗笔墨,盖恐流于率意也。山水自画禅室说法,人皆奉为圭臬,迄今未变。若能于营邱、河阳两家准酌古今,定其指归,画法当变而愈上,知其解者,不易得也。

  浙派之失有四:曰硬,曰板,曰秃,曰拙。肇于戴进,成于蓝瑛。山川钝滞,印定后人心手。自恽、吴二君出,一洗积习,直欲唤醒古人。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三,惟倪为江南无锡人。又有赵吴兴为一代冠冕,至国朝四王、恽、吴皆属江南,吾浙无一人可与抗衡。甚矣习气之误人不浅也!

  洪谷子尝嗤道子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盖洪谷以有笔有墨自居也。仆谓道子善于用笔,项容善于用墨。二子手迹,虽未能目击,若竟斥为无墨无笔,论画不已苛乎!

  米老谓右丞之迹,殆如刻画,真堪一笑。倪迂谓子久不能梦见房山,特有笔意。此皆名士习气,不得谓衷言也。大都善用墨者鄙青绿,喜枯寂者厌层叠。嗜好既殊,笔迹亦异。如诗之有陶、谢、李、杜,书之有欧、虞、褚、薛。各立门庭,乌可以优劣论哉?

  赵魏公禀质英俊,作青绿山水,别具一种妩媚可人意。昔人每以比高房山,谓元季四家所自出。以予观之,房山虽气体高迈,究非魏公敌也。

  倪迂自题画云:“非近日王蒙辈所能梦见。”而题王画则又云:“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 年来无此君。”或曰:“云林何前倨而后恭也?”余谓云林乃元季萧散之士,当画毕时,自鸣得意,猝作无顾忌语。及览王迹,又非时史所能企及,遂作悦服语。时移境迁,本无定论。且天下惟不服人,乃能真服人者也。昔庾征西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诮。后以为伯英再生。吴道子不服张僧繇,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画下三日不忍去。其自相刺谬,不与元镇一辙乎?

  昔沈石田摹云林笔,其师赵同噜呼曰:“又过矣,又过矣。”渐江和尚一生学云林,新安画家多宗之。张瓜田见倪真迹,谓犹在门外,当以董香光为法。则沈与董之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哉?不知画无论繁简,要有其趣。仿古人而兴趣不合,所谓觑面千里,冰炭不杂也。石田之老笔密思,与云林之疏散萧远者,趣不同耳。假使仲圭在前,又将引石田为知己,香光不瞠乎后尘耶?

  吾家檀园老人笔墨清超,不事刻苦,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若实父仇英譬作室者,纸、壁、木、石,一一俱就平地筑起,及其成功,则又如齐云、落星,缥缈在天际矣。此士夫作家之别也。董文敏云:“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宜入如来地步。”檀园殆三家之苗裔与?

  李烯古为南宋画院中人,气体不甚高雅,而位贵蹊迳特胜。至六如居士冈峦林樾,天趣飞翔,用其意而稍变其法,不愧冰寒之誉。

  沈石田先生笔情磊落,不假妆点,与文、唐二公各闢门庭,同时媲美,正如邢夫人衣故衣,不以罗绮减其丰姿,骨气自是不凡也。

  画至逸品,难言之矣。当令惜墨如金,弄笔如丸,骨戛青玉,身入明境,乃为庶几。若论高远闲旷之致,又如登黄鹤楼,亲听仙人吹笛,一时寄托,不在人间世。

  佛者苦梵网之密,逃而为禅。仙者苦金丹之难,逃而为玄。儒者苦经传之博,逃而为心学。画者苦门户之繁,逃而为逸品。夫画小技耳,不追宗宋元,乌能大其识?不经营局势,乌能矩其步?区区门凑捿泊,即指为赵、高、倪、黄衣钵之真传,吾不信也。虽然,人各异禀,才各异品,秾郁者鄙寂哀,清空者恶繁褥。古今人见不相违,同归于是巳耳。

  写山水无不各有性情,特不能离荆、关、董、巨、赵、高、倪、黄范围耳。未有学古而不化者也。若徒恃稿本中求生活,正苏长公所云求形似者矣。

  高逸一种,不必以笔墨繁简论也。总须味外有味,令人嚼之不见,咽之无穷。

  山水之有气韵,张瓜田亦详论之矣,而人往往以烟云当之。不知烟云犹可迹求也,气韵不可迹求也。米家之淋漓吞吐,人知有气韵矣,而倪氏之渴笔俭墨,何尝无气韵耶?山水知有气韵矣,而花草何尝无气韵耶?花草知亦有气韵矣,而字与诗何尝无气韵耶?当求诸活泼泼地。瓜田谓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惟无意者之说为最当。恽正叔云:“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可谓善言气韵者矣。

  恽正叔云:“昔滕昌祐常于所居多种竹、石、杞、菊,以资画趣”,此言写生也。夫一树一石尚有生生不息之机,况江山之寥廓乎?昔范华原师洪谷,常叹曰:“师其人,不若师造化。”乃卜居终南太华,遍观奇胜,业遂大进。论者谓得山之气骨,可与关、李相抗。

  东坡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而世之拙工,往往借此以自文其陋。仆谓形似二字,须参活解,盖言不尚形似,务求神韵也。玩下文“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便见东坡作诗,必非此诗乎。拘其说以论画,将白太傅“画无常工,以似为工”、郭河阳“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又谓之何?

  陈章侯题画云:“倪老数笔,都有部署法律。大小李将军、营邱、伯驹诸公,虽千门万户,都有韵致。”眉公谓;“宋人不能单刀直木,不如元画之疏。”非定论也。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饤,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得而比拟,哀哉。章侯放士,共持论颇涉牢骚,而于画理具有见解。大抵享大名者,天分既高,学力兼到。然余窃观世之操笔作画者,有攻苦一生而终讫于无成。有偶尔涉猎,即有会心者。恨不起章侯而问之。

  王觉斯论画云:“画寂寂无余情,如倪云林一流,虽略有淡致,不免尩羸病夫,奄奄气息,即谓之轻秀,薄弱甚矣。大家弗然,以境界奇创,然后生以气韵,乃为胜可夺造化。”予谓山水中不可少倪迂一格,不得谓舍迂外别无秀逸之品也。孟津笔墨酣暢,故持论如此。

  宋漫堂云:“近世画家,专肖南宗。而置华原、营邱、洪谷、河阳诸大家,是特乐其秀润,惮其雄奇,予未敢以为定论也。不思史中迁、固,文中韩、柳,诗中甫、愈,近日之空同、大复,不皆北宗乎?”牧仲善画,精鉴别,其特论如此,真得饮水思源之义,足振聋点瞆,余深服之。然吾恐今之渴笔俭黑,强作解人,而自鸣得意者,皆掩耳而急走矣。

  凡画之沉雄萧散,皆可临摹,唯一冷字,则不可临摹。而今人竟以倪高士一邱一壑当之,不知青绿泥金,何尝不可作冷字观哉?但看其人之胸次何如耳。

  画以熟中带生,乱中见整为胜。若一味圆稳工细,反无兴致。此二语,古人言之详矣。人自不用心体帖耳。

  评文而至荒率生拙,其文不足观矣,惟作画则不然。正求其荒率生拙四字,恐不易得。

  王石师作画,善于用拙,华秋岳长于用巧。同时两家而用笔迥异。余谓山水当拙胜于巧,花卉当巧胜于拙。故张瓜田论秋岳山水,过于求脱,反有失处。

  学画须辨似是而非者,如甜赖之于恬静也,尖巧之于冷隽也,刻画之于精细也,枯窘之于苍秀也,滞钝之于质朴也,怪诞之于神奇也,臃肿之于滂沛也,薄弱之于简淡也。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学者其可忽诸。

  古人不可复作矣,见古人之笔墨,如对古人也。用笔若何?用墨若何?设色若何?直陈于卷轴,而一无所隐。世之朝夕讨论者,又不一其人。然犹熟视无亲,觑面千里,噫一艺之微,已觉授受之难也。

  画山水难言之矣。树石苔草,在此处则为仙笔,在彼处即成败笔者,其理不堪为不知者道也。南田翁谓天下事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知言哉。

  善将者步伍肃穆,剑戟森严,屹然不动。及两军对垒,阵号长蛇,声东击西,首尾相应。此兵家之妙于布势也。画家亦莫妙于布势。发端混囵,逐渐破碎,收拾破碎,复还混囵。流灏气,粉虚空,无一笔苟下。

  邱壑不必过于求险,险则气体不能高雅。此嫩瓒之所以独绝今古也。

  画山水之于蹊迳,未务耳。笔墨板滞,虽倪、黄章法,犹然俗品。然亦不可舍蹊迳而言笔墨也。布置失宜,开合无法,即笔有秀韵、墨具五色,亦复无益。盖画之有蹊迳,如书之有结构,文之有柱意也。学者其可忽乎哉?

  散笔之法,有元始创,宋以前无此说也。唐、宋人作画,必先立粉本,惨淡经营,定其位置,然后落墨。若元人随钩随皴,初无定向,有不足处,再以焦墨破之。亦不拘定轮廓,所谓散也。顾学宋必失之匠,而学元者又失之野。如以唐之韵行宋之板,以宋之格行元之散,则大成矣。何今人之不如古人哉?

  名手作画,固人所乐为临摹者也,然只学其大意耳。今人于邱壑位置,不爽尺寸,而于笔墨之精微,反置之度外。甚者并其题句而亦录之,此等临画,正如王处仲在石家如厕,居然换新衣走出光景,特不免为二婢背议耳。

  论进境,临画决不如看画。遇古人名迹,不必留心位置,但当探讨笔墨,嘘吸其神韵,以广我之见解,所谓食古而化也。若临摹必求形似,虽神似终不离乎形似。此初学之功,非入门以后之学也。故王司农云:“山水奇者,不在邱壑,而在气韵间。”今人但于邱壑求之远矣。

  作画无论山水、人物、花鸟,大都工细较率笔为难,何也?率草易见生趣,工细易近板俗也。李将军金碧楼台,黄要叔双钩重染,皆非数十年苦心孤诣,不能臻此神妙。写意点簇者,无作欺人语,甘苦当自知之。

  或谓工细可以学力,写意必赖天资,乃更不然。杜拾遗诗中之圣,法律森严,李供奉诗中之仙,出口成章。皆冰雪聪明,读破万卷书过来,特面目不同耳,岂得以优劣论哉!

  画至神妙,不可以学习求也,而又离学习不得。惟胸无尘滓,举头天外,庶几近之。夫玉,物之至坚也,而宋人能镂以为叶。风,物之至微也,而纪昌能贯其心。薪,炊餐所需也,而荀勗能知其劳。[(狂-王)+員],诡顽之兽也,而弋人能导其舞。此皆运于心手,不离人事。董、巨、倪、黄诸公,若有意,若无意,寥寥天壤,俯仰古今,墨苑中赖有此数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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