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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两性的和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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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笋
一、 贾宝玉: 为天下男人赎罪
从文学的历史延续性这个角度,我们说《红楼梦》是《金瓶梅》的新生。因为所谓文学的“种子”的含义是文学对人生的启示,它是小说真实的内核,也是文学得以生存的基础,因此也就包含了文学的最高价值。《红楼梦》之所以伟大,正是包含了这种具有“启示录”意义的最高价值。伟大的小说传递着时代的信息,从《水浒传》到《金瓶梅》以至《红楼梦》,三部长篇小说犹如“三部曲”演示了一段“男女两性关系”的历史,这段历史的轨迹大致可以概括为“分裂——对抗——和解”。
作为《金瓶梅》的承继者,《红楼梦》最终要解决两个重大问题。第一是“人自身”(“认识你自己”)的问题,亦即人与文学的根本问题。与西门庆的不悟纵欲身死相对应,《红楼梦》以贾宝玉悟道出世而告终。第二便是“男女两性的关系”问题。与《金瓶梅》的“性政治”相对应,《红楼梦》放弃了男性的特权,以贾宝玉为核心,“男女两性的关系”出现了一种全新的面貌。《金瓶梅》产生的负面价值向世人发出了警告,《红楼梦》产生的正面价值则给世人树立了楷模,“两性的和解”最终成为一个理想目标。
这第二个问题本来源于第一个问题,二者之间密切相关,但是“男女两性关系”的问题已经超出了“自我”的范围,而成为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则有更重大的意义。由《水浒传》发端,我们看到梁山好汉们的“绝情”,又看到了西门庆的“无情”,最后看到的是贾宝玉的“多情”。《红楼梦》通过贾宝玉重新找回了连接人类两性之间的纽带——这个曾经被男人斩断、遗弃的“情感纽带”。从这层意义上来看,贾宝玉的使命几乎就是“替天下男人赎罪”。因此,作为文学偶像——情深似海的贾宝玉堪称人世间的“情圣”。
贾宝玉作为一个典型的文学形象之所以引人注目,值得人们研究和探讨,正因为他(或作者)对自身的关注。贾宝玉的故事是关于自身成长的故事,在这种成长的历程中表明了他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目标,同时其中也包含了他对女性的态度以及他与女性之间建立的非常关系。
[]关于贾宝玉“认识自我”的成长历程,我们在《红楼情结》中已经作出了比较深入的探讨,至于贾宝玉与大观园中诸女子之间建立的亲密关系我们也有所了解。但是,贾宝玉的这种行为方式与生活态度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显然是行不通的。因此,当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被警幻密授“意淫”之法时,又特别被告知: “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虽然贾宝玉与世道中人格格不入,但却另有自己的一个文化渊源和传统,这就是《红楼梦》第二回借贾雨村之口讲述的“正邪两赋”之人。在这一类被称作“正邪两赋”的人物中,不管其社会地位的高低,但却都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这种“真性情”就是人类自然美好的天性,而贾宝玉正是保持这种自然美好天性的人物。那么,世道中人为什么就不能保持人类所固有的自然美好的天性呢?不言而喻,都是追求仕途经济和功名利禄的缘故,于是,人有善恶之分;社会的进化也改变着人类的天性,于是,人有真假之分。
作为小说人物,贾宝玉与西门庆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是两个极端的人物,他们分别代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金瓶梅》与《红楼梦》也因此而注定是泾渭分明的。但二者并不是孤立的,作为男性角色,从西门庆到贾宝玉之间还有一些过渡性的人物值得我们关注,从中我们会看到这个转变的过程。
西门庆因丧失了本性已不复为有情之人。继西门庆之后,陈经济也因本性的迷失而在虚弱的情感中游荡。他虽不是“混账恶人”,也不是正直善良之人,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被淫妇潘金莲引入了私情的阴暗角落。作为《金瓶梅》的尾声,陈经济懂得与女人亲近,不去伤害她们,就已经免受人们的憎恶了。
西门庆贪淫奢狂的恶习在《红楼梦》人物贾珍、贾琏、薛蟠三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但都已有所收敛和减弱,并最终消失。这三个人都有西门庆的影子,作为次要角色,他们的出场似乎是对西门庆的一种“分解”,起到了分化瓦解的作用。贾珍有乱伦倾向,但他的淫行都是“暗示”①。薛蟠有变态倾向,行为怪异,但最后能改邪归正。贾琏出场最多,是个好色之徒,但他没有恶行劣迹,他只想拈花惹草,满足色欲。后来,尤三姐与贾珍翻脸,贾琏竟出面撮合尤三姐与柳湘莲的婚事,虽没有善果,却有善意。由此可见,贾琏在同类之中还算得上一个“好男人”。在虚弱的贾蓉身上我们又能看见陈经济的影子。这些与贾宝玉相关的贾氏兄弟和亲戚都没有越出“皮肤之淫”的界限,而贾宝玉正是在这样一种生活背景中浮出水面的。惟贾宝玉做到了守身如玉,洁身自好,真正是“出污泥而不染”。
与贾宝玉同气相通相近者,有贵为王公的北静王水溶,有出身贫寒的秦钟、蒋玉菡,还有没落子弟柳湘莲。秦钟早亡,没有作为;蒋玉菡入梨园成了名优;柳湘莲曾是不受羁绊的江湖侠士,后因尤三姐钟情于他,却情烈至死,柳湘莲悔恨之余削发遁世。而贾宝玉秉正邪两赋之气,正如书中所写: “置之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②
二、 大观园: 女儿们的天堂
与女性真正的和解取决于男性自身的素质和修养,并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而只有贾宝玉做到了这一点。《红楼梦》作者在贾宝玉还没有出场之前就事先为他表明了态度: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所谓“清爽”是指眼中没有沾染浊臭男人的女儿家,所谓“浊臭”则是指那些沾染过女人的不洁男人。那么,男人与女人又如何相处呢?于是,我们看到《红楼梦》为世人描绘的“大观园”。这是作者心中的伊甸园,住着清明灵秀的女儿家们,而只有贾宝玉才有资格与她们朝夕相伴。
大观园是贾府为皇妃贾元春修建的省亲园。元春省亲之后,命宝玉与众姐妹们一起入住大观园,直到宝玉完婚为止。贾宝玉和众姐妹在大观园里度过了一段少年时代的快乐生活,大观园是贾宝玉与女儿们的人间乐园。然而,这段快乐的时光却是短暂的,因为从此快乐将不复存在,她们将踏上各自不幸的人生旅途。而令贾宝玉(或作者)终身难忘的正是这段大观园里的幸福时光,激发作者追忆和写作《红楼梦》的真正原因也正在这里。所谓“红楼梦”即是贾宝玉的“大观园之梦”,亦是贾宝玉(或作者)的“失乐园”。
大观园是圣洁之园,因此它不容许任何人玷污。在入住大观园之前,贾宝玉与袭人已经有了初次的性体验,但这“初试云雨情”并没有给贾宝玉带来多少快感,反而使他感到羞愧和污浊,以至贾宝玉以“须眉浊物”自称。而在此之后,大观园既是贾宝玉与姐妹们亲密相处的乐园,又是他修身养性悟道的所在。但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反而是互为因果的。贾宝玉从女儿们身上学到了很多男人们不具备的东西,如在才情方面,宝钗与黛玉都在宝玉之上,而湘云、探春、惜春等也不在宝玉之下。即便是身份低下的丫头,如晴雯、平儿、鸳鸯、紫娟、香菱、龄官等也都令贾宝玉为之感动。贾宝玉因此而在心理上产生了与女儿们“同化”的潜意识愿望③,并最终成为一名护花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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