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地狱中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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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敖离开鲁宾后发现起雾了。他很快就意识到使夜晚变得昏暗、暧昧、寂静的不是深沉的夜色,而是青灰色的大雾。大雾吞噬了车灯的光芒,消化后又将之像雾一样喷吐出来,于是灯光显得迷蒙、涣散、飘忽,如同一群遇到冲击四散而去的小虫子。
夜晚的街道宛若拉上帷幕的舞台,空荡而又神秘,所有已经上演的故事遗留的气息使其显得深邃和痛苦,因为没有哪个舞台是不上演悲剧的。
在生活这个大舞台上穆子敖成功地做了一次导演,他导演的这出戏可以命名为“爱情故事”,在这出戏中麦婧是出色的性格演员,鲁宾是“配合默契”的本色演员,作为导演他亲自披挂上阵演了一个阴谋家。爱情是一场骗局,他认为,从执迷不悟的傻瓜到以身饲虎的圣徒都会上当受骗。如今“戏剧”已经进入高潮,这就决定离落幕不远了。
穆子敖想到他一手导演的“爱情故事”即将闭幕,竟有些失落。他在车上拨通了麦婧的电话。
“麦婧,你在哪儿?”
“我在玫瑰山庄,你来接我吧。”
穆子敖本没打算见麦婧的,他把今晚的时间给了鲁宾。他猜想鲁宾这时肯定在看麦婧的性表演。如果鲁宾知道此时麦婧就在临江市,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如果鲁宾知道他前去与麦婧见面,不知又会作何感想。如果鲁宾知道……当然,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穆子敖临时决定去见麦婧,他想,见见就见见吧。
穆子敖正在过十字路口,突然方向一打,拐向西,朝西岗开去。
玫瑰山庄在西岗上,像一处世外桃源。那儿有保龄球馆,有健身房,有室内游泳池,有冲浪池,有温泉浴池,有桑拿浴室,有按摩房,有棋牌俱乐部,有卡拉OK练歌房,有歌舞厅,有茶室,有餐厅,有客房……总之,凡是能让男人消遣的东西这儿应有尽有。从外观看,这儿是个很朴素的所在,但是戒备森严,并不对一般人开放,凡进去的都有会员证,没有会员证的必定是特邀贵宾,否则别想踏进大门一步。
穆子敖作为特邀嘉宾进去过几次,那几次都是封向标邀请他的;有一次他还带了鲁宾一起去,就是那次鲁宾见识了麦婧出神入化的舞姿。穆子敖托封向标帮他弄一个会员证,封向标满口答应,却迟迟不给他。穆子敖在临江市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临江地界内几乎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可这个小小的会员证却一直没拿到手,这让他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在临江,玫瑰山庄的会员证相当于一种身份,或者说是护身符也不为过。有了会员证,许多事会好办一些,请一些官员去玩也有面子,还能讨得这些官员的欢心。
就穆子敖来说,他什么地方没去过?不管是高雅的还是淫秽的,不管是光明正大的还是极为隐蔽的,不管是本市的还是外地的,他都去过,都趟得开,偏偏家门口这个玫瑰山庄让他有一种挫败感。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玫瑰山庄神秘,越觉得玫瑰山庄有吸引力。再者玫瑰山庄除主楼外还有一些别致小院,那些小院他从没进去过,因为没有机会……
麦婧站在玫瑰山庄外,等着穆子敖。她一袭黑衣,在雾中像只黑乌鸦。
穆子敖将车停到她身边,打开车门。
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才来?”
“没看到这么大雾吗?”
“雾怕什么?”
麦婧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穆子敖问她去哪儿,她说随便。车启动后,穆子敖又问她,她说——
“一直往前开!”
穆子敖的奥迪像在大海中夜航的船一样,周围是茫茫的黑暗和喑哑的波涛以及无边无际的寂静。世纪大道是一条新开的路,宽阔、平坦、笔直,车辆很少,非常适合兜风,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降下这么大的雾。
“快!”麦婧叫道。
“再快!!”麦婧又叫。
“再快!!!”麦婧发疯啦。
“没法再快啦!”穆子敖说,“见鬼,我什么也看不见。”
穆子敖完全可以不听麦婧的,但不知怎的,他觉得麦婧今天说话的语气与以往不同,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平素都是麦婧听他的,麦婧受雇于他,帮他挖掘“爱情陷阱”,并诱使鲁宾往里跳,他们之间是雇员与雇主的关系。但今天麦婧有些反常,仿佛他们之间的角色反过来了——她命令他,他则听她的。
他不习惯于这样。他喜欢支配别人,左右别人,甚至改变别人的命运。麦婧的话让他感到别扭。这个女人不就一个婊子吗?有什么资格对他发号施令?再一想,她无非是使点小性而已,何必计较呢?
一道黑影倏地出现,穆子敖看不真切,这么大的雾也不可能看得真切,他以为是幻觉或者是一团怪异的雾,他没有减速,直冲过去,汽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接着,汽车向空中陡地弹跳了一下,仿佛要飞起来。因为不够平衡,差点翻车——这是轧住东西了。
穆子敖减了减速,旋即又将速度提了上去。
“是什么?”麦婧问。
“一条狗。”
“好像还在叫?”
“早上西天啦!”穆子敖气鼓鼓地说。他感到晦气,同时心疼他的车。车肯定要被撞个坑,说不定车灯也撞坏了,他刚才好像听到玻璃落地的声音,不过不能确定。大雾天是什么也不能确定的。他又想,他撞的真是一条狗吗?
到路的尽头车停了下来。前方是一片麦地。可以设想,再过两三年或者四五年,这条路会辗过这片麦地,与现在拟建的汉江四桥连通,成为一条交通大动脉。
“到头了。”穆子敖说。
麦婧坐着没动。
穆子敖下车看看被撞的地方,车前边撞了一个窝,右前灯的玻璃也碎了,但灯泡没碎。他用手摸摸被撞的地方——那个令人心碎的窝,好在漆没掉。他关了车灯,熄了发动机,与麦婧一起坐在车上发呆。
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使春夜显得十分寂静。能听到小麦的拔节儿声和大地的呼吸声。一只鸟从车顶掠过,气流神秘地振荡着——也许不是鸟,是蝙蝠。
穆子敖还在想着那条狗,或者那个影子,他头脑中总是出现这样的画面:那条狗的灵魂从地上爬起来,越过自己的尸体,在黑暗中奔跑,灵活得像只山猫……他摆摆脑袋,想将这个令人痛苦的画面甩出去,可是无济于事。
麦婧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活该!谁让它跑到路上的。”
“我说的不是狗。”
“那是什么?”
“你知道——”
“你是说——”
“是的。”
穆子敖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了,严肃地说:“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鲁宾真是瞎了眼,把你这种人当朋友!”
麦婧此言一出,车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穆子敖想不到一个婊子竟然在道德问题上指责起他来了,岂有此理!他马上以牙还牙:“他要不是瞎了眼,怎么会爱上你这种人。”
麦婧反唇相讥:“我这种人也比你这种人强!”
“彼此彼此。”穆子敖撇撇嘴,一副嘲讽的表情,似乎在说:得了吧,咱俩半斤八两,谁也甭说谁了。
当初,他们俩相遇,穆子敖说了他的诡计,麦婧哈哈大笑,笑得很放肆,眼泪都出来了。她说:“你可真会找人,这差事还真非我莫属!”那时他们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穆子敖故意“激”她,说要让钻石王老五自愿爱上一只“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强调“自愿”,怀疑麦婧的魅力。穆子敖说到“鸡”时麦婧也没生气。麦婧夸下海口:“他就是块石头,我也要让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穆子敖为麦婧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信息,他说鲁宾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喜欢反着想问题,做事也拧着来,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你越反对他越赞成。后来的实践验证了穆子敖说的话。麦婧越说她不配,鲁宾就越爱;穆子敖越反对,鲁宾越坚定。合作之初,穆子敖和麦婧配合默契,谁也没有觉得谁卑鄙;现在,他们好像一下子擦亮了眼睛,突然发现对方原来是个宵小之徒,仿佛他们过去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似的。
穆子敖在黑暗中把手伸过去,隔着衣服抓住麦婧的乳房,麦婧把他的手打掉。穆子敖报复般地在她另一个乳房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麦婧尖叫起来。
“找死啊?”
穆子敖扑过去,压住麦婧。因为方向盘和档位碍事,他施展不开。他对着麦婧的耳朵恶狠狠地说道——
“我要干你!”
“不行!”麦婧回答得很坚决。
“开个价。”
“我不想做。”
“开个价!”
“我不想做!”
“哼,你以为让你骗骗鲁宾,你就从此变成淑女了?别忘了你是只‘鸡’,永远是‘鸡’!”
穆子敖自以为了解这个女人,他把“不”理解成“是”,把拒绝理解成诱惑,把反抗理解成要求,所以他故意说脏话刺激她,用粗暴的动作对待她——他强行扒她的衣服,脱她的裤子。在前排不方便,他就将她拖到后排……
完事后,麦婧将穆子敖一脚踹开,恶狠狠地说道:“你竟敢强奸我!”
穆子敖感叹道:“果然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黑暗和雾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他们能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出表情。穆子敖对性是不屑的,他像对待妓女那样对待麦婧,同时又像干了一个女主持人那样满足;麦婧对性的态度则复杂得多,她以退让和屈服来贬低和糟践自己。
穆子敖暗想,这个女人果然有趣。
整理好衣服后,麦婧说:“该结束了。”
“明天,到明天正式结束。放心,答应你的钱我会一分不少交给你的。”他又补了一句,“还连上今晚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麦婧表示不再要他的钱;不但不要他的钱,还要把他预付给她的两万块钱退还给他。他弄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为什么?”
“我要反悔。”
“什么意思?”
“我明天要去吴城——参加婚礼。”
“你爱上他啦?”他语带嘲讽。
“不要你管!”她说。
这叫什么事啊,你以为你真是你所表现的那样吗?那是演戏,是假的,鲁宾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穆子敖觉得麦婧疯了,他说:“你想过后果没有?”
麦婧说她从不考虑后果,她如果考虑后果就什么事也甭做了。
穆子敖说:“你以为可能吗?”
“你得替我保密。”
“把他永远蒙在鼓里?”
“欺骗并非都是不道德的。”
“我不答应。”穆子敖说,“还按原来的君子协议办,你必须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麦婧表示她明天一定要去吴城,不管穆子敖答应不答应。
穆子敖看她决心这么大,不得不亮出“杀手锏”。他说她去也没用,鲁宾不会和她结婚的。
麦婧很吃惊:“你都给他说什么啦?”
“我说你是只‘鸡’。”
“他信吗?”
“他不会不信的。”
穆子敖没敢说让鲁宾看DVD的事。两张DVD都是封向标提供的,麦婧毫不知情。鲁宾很可能对后一张DVD感到震惊,他则是对前一张感到震惊。他自以为了解麦婧,其实仅仅是知道她出入欢场而已,他把她当成一个以出卖自己为职业的女人了。他没想到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电视节目主持人,他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实在无法在电视节目主持人与“鸡”之间划等号。
他知道那才是她的真实身份,做“鸡”也许是兼职,也许是体验生活,也许另有目的。知道了她的身份,许多谜自然解开了。他为了培养她的气质,请人专门给她做形体训练,她进步之快让老师很吃惊,说是从未见过这么有悟性的学生。想想看,一个节目主持人还需要这方面训练吗?她在其他方面的表现也超出他的想像。要不然怎么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呢!要知道鲁宾并不是一个傻瓜,不但不是傻瓜,而且很聪明。穆子敖原来对自己的设计和培训洋洋自得,知道了麦婧的真实身份,他的这些工作都大大地打了折扣。但有一点更应该值得肯定,那就是穆子敖的眼光,毫无疑问他选麦婧是正确的。惟一没想到的是,麦婧竟然异想天开要和鲁宾结婚!
“我应该想到的,应该想到的。”麦婧喃喃地说。
一会儿,麦婧让穆子敖回去,她说她想单独待一会儿。她下了车,朝黑暗中走去。
穆子敖搞不懂这个女人。他将车开走,开出麦婧的听觉和视觉范围,绕一圈又回来了。车灯的光透过大雾照着麦婧。麦婧站在黑暗中,像个幽灵。她在想什么呢?他以前认为女人是一种很简单的动物,不会思想,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了。女人一旦沉默,就会变得复杂。女人一旦复杂,就会变得不可捉摸。这时候没人能猜透女人的心思,就是魔鬼的外祖母也不行。
穆子敖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说:“走吧,这儿很危险的,听说最近有几个小姐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麦婧因为寒冷,身体微微颤抖。
“有一天我也会失踪的,”她悠悠地说,“和她们一样。”
穆子敖感到毛骨悚然。他揣摩不透她的话意,不知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但让他感到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语调。她的语调陌生、苍凉,寒气袭骨。
穆子敖说:“也许我会先失踪。”
麦婧说:“很有可能!”
第二天,大雾弥漫,整个城市一副混沌未开的样子,如同盘古刚醒来时看到的景象:天与地不分,轻与重不分,清与浊不分,一切都聚拢、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成为一个整体。
雾无孔不入,穆子敖感到自己的肺腑中充满了雾,潮湿,寒冷,让人迷茫。他打鲁宾房间里的电话,没人接;打鲁宾的手机,传来的是“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鲁宾可能正在路上,他想,这么大的雾,够他受的了。他又给麦婧打电话,也打不通。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赶出排练场的导演一样,不知道“演员”会怎样篡改剧情。他到鲁宾的房间里,DVD机还在,DVD碟片已经被拿走了。后来碟片的下落成了一个谜。
临近中午时,他接到鲁宾母亲的电话,问他鲁宾是什么时候离开临江市的。他不知道,他说可能是早晨吧。从鲁宾母亲那儿他得知麦婧没在吴城。
可以想像,盛大的婚礼即将举行,新郎新娘却毫无踪影,那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啊!
“雾大,也许再等一会儿……”他想安慰鲁宾母亲。
“已经快12点了……”
鲁宾母亲显然对他有些不满。这时候她还顾不得问那个他想回避却又无法回避的问题,也就是:鲁宾为什么到临江市?后来吴城警方反复问他这个问题,他都搪塞过去了。鲁宾母亲是一个月后才想起问这个问题的,他回答说:“一桩生意上的事,一个大项目。”鲁宾母亲将信将疑,后来还是信了——不是因为他的解释,而是因为她亲自参与到这个“大项目”中了。
到下午两点,鲁宾还没踪影。再次接到鲁宾母亲电话时,他突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尽管鲁宾母亲很坚定,但那是强撑着的坚定,他听得出来。
也许她也有不祥的预感?
鲁宾母亲说已经派人沿临吴公路去接了。
他说他也想想办法。
他往交通事故处理大队打电话,得知全市共出了7起车祸,都是追尾、刮擦之类,他一一问了车号,没有鲁宾的车。
他没有想到要往公安局打电话。直到下午5点钟,吴城那边说已经报案了,他才给公安局的一位名叫来超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来超说出了一桩大案,死了两个人。他吃了一惊。仔细一问,原来这个案子与鲁宾毫无瓜葛。被杀害的两个人都是市公安局的,一个是新提拔的副局长,一个是户籍科科长。
鲁宾母亲派的人开车来到临江市,又折回去,一路连鲁宾的影子也没见到。
鲁宾失踪了。
麦婧联系不上,也失踪了。
很多人猜测两人是私奔了,因为这桩婚事鲁宾母亲一直是反对的,后来鲁宾告诉她说两人已经领了结婚证,不得已,她才勉强同意了。
鲁宾是翌日下午找到的,不过已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了。他的车停在吴城的月亮湾菜市场西头的拐角处,据目击者说,这辆车昨天下午就停在这儿,因为雾大,谁也没有注意车里边的情况。
鲁宾是被枪杀的,一粒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他被发现时,血已经完全凝固了。他手边没枪,所以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两年前他父亲也是这样被杀的。案子至今没破。
鲁宾的死让穆子敖感到恐惧。他是一个颇为自负的人,他一手导演了鲁宾与麦婧的“爱情故事”,他只是想和鲁宾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而已。他没想到最后会失控,先是麦婧爱上了鲁宾,然后又是鲁宾的死。这些他都没想到。他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事态的发展,同时也在左右着当事者的命运。这股力量太可怕了,他隐隐感到这股力量也将左右他的命运。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梦中他和许多人一起在一个闹哄哄的大厅里,好像是出席一个酒会,大家都端着酒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发生了骚乱,人群在他周围旋转起来,就像洪水旋涡上漂浮的柴草、木屑、粪便等,他茫然无措,不知该不该走掉,也不知能不能走掉。他想也许有人打架了,他只要不凑近看热闹,大概不会有什么麻烦。后来骚乱的中心向他这儿移动,他有些恐惧,同时又想知道骚乱的原因,所以待着没动。突然,人群中闪开一条缝,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恶狠狠地向他踹了一脚,这一脚力量如此之大,他的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着飞了起来,像炮弹似的,穿墙而过……他被踹到了另外一个房间,房间很小,光线也暗,地面、墙壁和屋顶上有许多奇怪的影子,这儿像一处战争的废墟,既破败又安静,使人沮丧和难过,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他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奇怪影子原来是蛇、蜥蜴、蜈蚣、蝎子、蝙蝠等,但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并不像后来回想时那么可怕,他只是觉得他被人一脚踹到了另一个时空,而且无法重返原来的时空……梦中他想,他将不得不适应新的生存法则,这种状况的可怕不亚于将一个现代欧洲人扔到非洲的食人部落中去。
一个解梦的瞎子对他说,他将发达,但财富也带给他危险。他问有多危险,瞎子缄口不言。他寻求破解之术,瞎子说:“做自己心安的事,而且只做自己心安的事。”
他想了想,说:“我做不到。”
这段时间吴城公安局的人老在找他询问鲁宾突然来临江市的动机以及鲁宾最后在临江市的活动情况。他撒了谎。
随着鲁宾的死亡,麦婧也消失了。
穆子敖知道麦婧没死。她不可能死。她和这个城市中那些无声无息地消失的小姐不一样。他本能地感到她不会死。她只是从他视线中消失了而已。他留意《临江晚报》上所有不幸事件的报道,没有一次提到过她的名字。再者,他听公安局的来超说,他们协助吴城公安人员还询问过她。然而他打麦婧的手机,传来的却总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
他找麦婧并没有什么事,他只是不想让麦婧把他们之间的勾当讲给警察听罢了。从警察对他的盘问,可以看出麦婧什么也没对警察说。看来麦婧也不想惹麻烦。此外,麦婧的消失,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局面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这让他气沮。
“这个臭婊子!”他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骂着她,心想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让她见鬼去吧!”
他没想到不久后,他就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又一次见到了她,这次见面让他心情极为复杂。
4月的一个周末,穆子敖接受封向标的邀请,欣然前往玫瑰山庄去打保龄球。这段时间他被吴城警方盘问得心烦意乱,看他们的架势,他们并不相信他的搪塞之词,他很有可能与鲁宾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再者,一直联系不上麦婧,也让他忐忑不安。
他之所以接受封向标的邀请,就是想借此机会放松放松。
到了玫瑰山庄,封向标却没直接带他去玩,而是说要领他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封向标领着穆子敖穿过3道门,来到后院,在一个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前停下。小楼看上去像是仓库,因为两扇门又笨又厚,只有仓库或防空洞才用这种门。封向标将一个磁卡插入锁空,门自动开了。他们进去后,门又自动关上。门关上的声音低沉有力,既让人感到庄重,又让人感到神秘。
穆子敖的心随着门合上的“咔哒”声,猛地往下一沉,他的脚步跟着也慢了下来。他问封向标到底是去见谁,封向标仍是那句话——“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小楼内给人的感觉与外面看上去迥然不同,从外面看这个楼毫无特色,甚至还显得陈旧,想不到里面金碧辉煌,豪华程度可以和皇宫媲美。当密室的门对他们打开时,穆子敖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地站那儿不动了。屋子像个审讯室,墙上挂着很多古代刑具,如拶、枷、鞭、杖等等,屋子1/3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又宽又长的条案,条案后面坐着3个身穿公安制服的人,这3个人不是最近一直盘问他的吴城公安,他一个也不认识。3个人的制服与这儿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很别扭。
穆子敖正要问封向标这是干吗,封向标推他一下让他进去。他仿佛被施了催眠术一般机械地走了进去。封向标留在门外。
条案前有一张凳子。他们让他坐下,他机械地坐下。
完全是一个审问的阵势。
坐在条案正中的那个人显然是个头儿,他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威严,这种威严已经感染了周围的空气,空气也是威严的。他虽然个头小,但威严似乎与个头无关,而且似乎也与他那身制服无关,倒是与目光有关。他的目光如电似剑,让人不寒而栗;他面部肌肉僵硬,看得出来他很少笑过,即使笑,也不会像常人那样是出于开心,而很可能是为了显得更为狰狞。他坐在那里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穆子敖。
穆子敖感到他的目光像钻一样在往他内心深处钻,不是为了钻出石油,而是为了钻出血和恐惧。穆子敖不敢正视他的目光。穆子敖后来知道他叫雷云龙。
穆子敖很想问问他们是哪儿的公安,但慑于雷云龙的威严而没有问,他想他们会自我介绍的。可是他们没有自我介绍,雷云龙上来就问穆子敖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他叫来,穆子敖如实回答不知道。
雷云龙对他的回答很不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好好想想,你做下的事你自己清楚!”
穆子敖此时反而镇定了些,他头脑里闪过“私设公堂”4个字,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想: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在这个地方绝不能下软蛋!
“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
“真的没做吗?”
“真的没做。”
“哼!”雷云龙盯着他,目光在继续质问。
穆子敖从雷云龙的目光中感到今天很难顺利过关。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但愿这种预感是错误的,但愿是错误的。
“再想想。”雷云龙说。
“没什么好想的。”
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沉默中他们的意志在进行着紧张的对抗。穆子敖外强中干,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不敢看雷云龙。
雷云龙则胸有成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站起来,欣赏着墙上的刑具,手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生豌豆填嘴里。这是他的嗜好,他喜欢咀嚼这种像钢子一样坚硬的东西。他咬碎豌豆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异常响亮。他踱到穆子敖身边停下来,轻轻地问,仿佛怕惊吓了他。
“不说吗?”
“说什么?”
“说说你和麦婧的阴谋。”
“什么阴谋?”
“谋财害命呗。”
“没有,我没有谋财害命。”
“人已经死了,财你也得了,还说没有谋财害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你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的。”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糊涂了,说,你是怎么杀害鲁宾的?”
“鲁宾的死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好个与你无关!你账上突然增加的500万又该怎么解释?”
“我账上什么时候增加500万?”
“昨天——我再提醒你一下,是麦婧划给你的。”
“她哪来那么多钱?”
“你不知道吗?”雷云龙带着嘲讽的口吻说,“你们的阴谋得逞了,麦婧她发财了,从鲁家继承了1000万财产,你也发财了,因为她把500万给了你。”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可以打个电话到银行查一下你的账户,用你的手机!”
穆子敖感到自己被雷电击中一般浑身瘫软,他不相信雷云龙说的,可雷云龙说话的语气又让他无法不相信。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怎能脱得了干系?
他往银行打电话查询,果然如雷云龙所说,昨天他账户上新增了500万。到这时,他还在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说吧——”雷云龙又往嘴里填一粒生豌豆。
“说什么?”穆子敖简直懵了,不知身在何处,面对何人。
“想说什么说什么。”
纵然他一世聪明,这时也不知想说什么,或者该说什么。于是,他闭嘴不言。
雷云龙倒也不急着审问,他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豌豆,一边给穆子敖介绍墙上的刑具。一些刑具的名字听起来能够让人马上产生可怕的联想,头脑中出现极为恐怖的景象,尤其是雷云龙介绍的10个大木枷的名字,听得他毛骨悚然。
“这10个大枷的名字还是古人起的:一是定百脉,二是喘不得,三是突地吼,四是着即承,五是失魂魄,六是实同反,七是反是实,八是死猪愁,九是求即死,十是求破家。怎么样,这些名字还算形象吧?”
穆子敖没有说话,他知道雷云龙是在吓唬他,雷云龙不可能把这些刑具用到他身上,这是些老古董,已经跟不上潮流了。现在的手段似乎更为高明,他也听说过前些日子那个叫马启明的警察杀妻受讯的可怕经历。他想如果自己万一落到那步田地,他们让他承认什么,他就承认什么,绝不硬挺。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眼下还没见识过雷云龙的手段。
“说点什么吧,穆先生。”
“说什么?”
“说说你是怎样杀死鲁宾的。”
“我没杀鲁宾。”
“不承认?”
“我没杀!”
“那是谁杀的?”
“我怎么知道。”
“我们很愿意相信你没杀,可车上为什么会有你的指纹?”
“我不知道。”
“还有,车上有一张DVD碟片,我想你不会说这张碟片与你无关吧?”
穆子敖无言。
“干得真不错,”雷云龙说,“你让鲁宾爱上麦婧,与麦婧结婚,然后你干掉鲁宾,麦婧作为鲁宾的合法妻子自然而然继承了一大笔财产,然后你们平分……哼,天衣无缝啊!”
穆子敖突然意识到他落入了一个很深的陷阱,这个陷阱不是一个人挖的,而是由很多人挖的,其中就有封向标的分。他和封向标是远房亲戚,想不到封向标会对他下这样的黑手。此外,麦婧也让他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她与鲁宾已经领了结婚证,更不知道她得到了那么多钱!最让他不解的是,她为什么给他打500万,他们之间并没有这样的契约,连这样的君子协定也没有。钱谁会不稀罕呢,她为什么要把到手的钱给他分一半?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为了陷害他,她同时不也是在陷害自己吗?平时他很矜夸自己的智力,这时他却理不出一点头绪,也不知道麦婧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他也想不明白,那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
雷云龙又往嘴里填一粒豌豆,让他猜他将面对怎样的命运。
穆子敖感到自己一直在往一个黑暗的深渊跌落,周围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只是黑暗和光滑,只是空虚。他忽然想起他被一脚踹到另一个时空的那个可怕的梦,梦中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那个时空回到他原来的时空,现在他不知道怎样摆脱目前的困境,他也许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也许——
雷云龙说:“等待你的将是监狱和‘噗’!”
豌豆随着“噗”的声音,从雷云龙口中激射而出,击中对面墙壁上的“拶”,发出很奇怪的声音。穆子敖理解“噗”是什么意思。
他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穆子敖醒来后,发现一切都变了。他对现实完全失去了把握能力,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他想,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或者两者都疯了。
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封向标,现在全世界他最恨的人也就是封向标。3个穿公安制服的人不见了,大屋子里只有封向标。墙上挂的刑具让他恢复记忆,让他知道他身在何处,让他清楚他将面对的命运。他颤抖一下。
当他意识到自己坐在条案后边正中的椅子上时,他差点又栽了下去。封向标扶他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没事吧?”
封向标接着又说:“你刚才是太紧张了,可能也有些不适应。恭贺你,你可以成为这儿的会员了。不是我以前不给你弄会员证,而是必须经过这样的程序。好了,这下你交上好运啦,从今以后你会一切顺利的,无论是升官,还是发财……”
穆子敖原来并没觉得封向标哪儿长得不顺眼,现在却觉得他的五官没有一处顺眼的:眼睛太小,鼻子太塌,耳朵太长,嘴巴太尖,脸太窄。看着看着,封向标的五官发生了错位,鼻子挤占了眼睛的位置,而眼睛有一只跑到了下巴上,另一只还在原处;耳朵不甘心一直处于边缘位置,在朝中间运动;而嘴巴牢牢占据着中心位置毫不相让,嘴巴不停地说着什么,好像在为它占据了如此显赫的位置进行辩解。那张嘴巴在说什么呢?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深深地厌恶封向标这张脸。封向标的五官像一群苍蝇在他面前嗡嗡嗡地飞,如果有苍蝇拍他会毫不犹豫地拍上去的。
这时麦婧出现了,封向标识趣地退了出去。
穆子敖非常吃惊,他自从鲁宾婚礼前那个晚上与她不欢而散后,就再也没联系上过她,她在人间蒸发了一般,想不到她此时此刻会在此地冒出来。他的第一感是她和自己一样在接受审讯,或者是来和他对质的,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么都摆脱厄运,要么都被冤枉。
可是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又一点儿也不像,你看,她脸上还挂着嘲讽似的笑,眼里也含着这种笑。她是来报复的吗?这是第二感产生的疑问。且听她说什么。
“要不要给你找个镜子?”
“干吗?”
“照照呀!”
“照什么?”
“照照你的熊包样啊!”
“你——”
“别急……我给你打了500万你还没谢我呢!”
“你为什么要坑我?”
“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没有你的500万,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你把500万再打给我吧,我不嫌钱扎手。”
“我不明白……”
“没必要明白,干吗要弄明白呢?”
“你……你自由吗?”
“你说呢?”麦婧坐到他面前的条案上,一条腿也翘到案子上,左手拢一下头发,做个富有挑逗性的造型,穆子敖想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那天晚上她是有些反常,“你说我是不是自由?”
“我呢?”
“你怎么啦?”
“我可以走吗?”
“谁不让你走啦?”
“我真的可以走吗?”
“腿在你身上长着,有啥不可以呢?不过——”
他很害怕听“不过”后面的内容,她挑逗地摸着他的脸,说:
“你怎么能这样走呢?他们还要请你客哩,你这样走了多不礼貌啊!”
一听到“他们”,穆子敖像被抽了一鞭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请我客?”
“是啊,青年企业家。”
麦婧称他“青年企业家”,让他感到充满讽刺意味。他去年获得“青年企业家”的称号还得益于与鲁宾的合作,他承包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印刷厂,是鲁宾投入了大量资金才起死回生的。由于解决了许多工人的吃饭问题,他被市政府授予“青年企业家”称号。
穆子敖竭力推辞,他害怕和他们在一起,就像羊害怕和狼同桌进餐一样。
麦婧拽住他的领带,撒娇地说:“今天你是主角,你怎么能走呢?你走了这戏还怎么演?”
穆子敖渐渐听出了潜台词,吃饭仅仅是个形式,有很重要的事要在饭桌上谈,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自由也只是形式,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否则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入席的只有4个人:穆子敖、麦婧、雷云龙和元狐。雷云龙脱下了公安制服,换上了夹克,没戴帽子,露出像鞋刷子一样的板寸头,看上去与刚才判若两人。虽然服装换了,目光仍然像刀子一样闪着寒光。穆子敖不敢与他对视。4个人中惟有元狐穆子敖从来没见过,元狐的突出特点是瘦和黄,他瘦得皮包骨头,就是把他剔干净恐怕也剔不下4两肉来,他脸色蜡黄,看上去像个大烟鬼子,后来穆子敖才知道元狐吸毒。元狐戴一副小圆镜片的珐琅眼镜,眼睛很少与人对视,如果不了解情况你会以为他是一个穷学究。他从镜片边上的缝隙看人,眼光很贼。
麦婧与几个人都认识,所以雷云龙只是向穆子敖介绍了元狐;他没向元狐介绍穆子敖,他说穆子敖的情况元狐都了解,元狐接着说久仰久仰。
雷云龙最后也介绍了自己:“我是这儿的老板,叫雷云龙。”
穆子敖惊呆了。
“你不是……”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雷云龙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雷云龙又说:“如果我真是警察,这会儿你恐怕不能这么消停地坐在这儿了。”
穆子敖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庆幸,只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
雷云龙没向穆子敖道歉,穆子敖也没敢要求雷云龙向他道歉。
也许他这会儿才是开玩笑呢,穆子敖这样一想,又是一身冷汗,脸色也很难看。
元狐端起酒杯,提议为穆子敖压惊。
他们干了一杯。
雷云龙打个响指,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走马灯般地端了上来,片刻间就摆了一桌子。
穆子敖的心情非常复杂,心里像被塞了个搅把儿那么别扭。一方面他对雷云龙审讯他的玩笑非常恼怒,一个娱乐场所的老板竟然敢耍他,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另一方面他在知道了雷云龙的身份后,居然还那样怕他,真是太懦弱、太丢人了!另外,那500万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搞清楚。再说了,这顿饭绝不会是简单地吃吃喝喝就完事了,接下来还会有节目,而他这个剧中人却没有节目表,这也让他很不舒服。他没有多少心情吃菜。他们劝他,他只是动动筷子而已。
酒过三巡,书归正传,雷云龙支走服务员,直入主题。他对穆子敖说:摆在你面前的道路有两条,一条通往监狱,一条通往大亨,走哪条路由你自己选择。
穆子敖问他这两条路具体怎么走,他霸道地说:“与我们不合作,走的就是第一条路;与我们合作,走的就是第二条路,很简单。”
穆子敖又问怎样叫做合作,怎样叫做不合作。
雷云龙正要给他解释,有人敲门了。
“进来!”雷云龙叫道。
进来的是封向标,他附在雷云龙耳朵上,压低声音说:“‘红桃A’来了,要见你。”
雷云龙站起来,说:“你们随便,我去去就来。”
封向标始终没正面看穆子敖一眼,穆子敖想,他可能心中有愧吧。雷云龙和封向标出门后,穆子敖看看麦婧和元狐,两人神态自若,他们难道不觉得雷云龙刚才那一番话里充满威胁的意味吗?雷云龙凭什么威胁他?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几个和雷云龙又是什么关系?
今天的经历让他头脑发懵,他像在云端中一样眼前是重重的雾霭。
元狐放下筷子,往他身边挪挪,神秘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选中你吗?”
穆子敖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你有罪。”
穆子敖很惊讶,他看元狐,元狐故作高深,目光狡黠;再看麦婧,麦婧朝他挤了一下眼睛,半是暧昧,半是嘲讽,可能还夹杂了一点幸灾乐祸。元狐虽然声音很低,但她完全能听到。
元狐又说:“还因为你心有邪念。”
这话带有侮辱性质,但声音那么神秘,那么低,那么近,穆子敖一下子搞不清楚他的动机,所以没有发作。再者,他不知道元狐的身份,不敢过于鲁莽。他只是让元狐做出解释。
元狐说:“无需解释。”
一时间气氛有点僵,穆子敖很想和麦婧单独谈谈,毕竟他们之间交往多些,而且麦婧曾经对他言听计从,他多多少少还保留了点心理优势。穆子敖突然想到一个比喻,一个关于棋子和棋手的比喻,即现在他是棋子,别人是棋手。曾几何时,他是棋手,鲁宾是棋子。棋子的命运掌握在棋手手里,这是毫无疑问的,如今他感到了那只摆布他命运的手。那只手就悬在他头顶。
为了缓和气氛,麦婧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本地新闻,第一条是市委书记庞大康到新田县检查指导工作,第二条是市长王绰深入西门县搞调研,第三条是全市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召开,第四条是令人震惊的杀害市公安局副局长和户籍科科长的案件今天做出一审判决,判处凶手马启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镜头主要是法官宣读判决书的情景,对于马启明只显示一个侧影。这个案件在临江市轰动一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穆子敖曾听来超说起过这个案件的审讯过程,自然特别关注,可是新闻非常简单,几句话就完了,让他感到不过瘾。接着是下一个新闻:全市小麦长势喜人,如无特别灾害,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穆子敖说:“马启明也算有种,把两个人都杀了。”
麦婧说:“两个人很浪漫的。”
元狐说:“这个案破得好快呀,马启明,唉,听说是个不错的警察,可惜啊!”
穆子敖说:“骆远征也够可惜的,刚当上副局长没几天就……”
元狐说:“为了一个女人……”
麦婧说:“那个女人很漂亮的,听说很孝敬公婆……”
……
他们谈论这个案件,各自发表着各自的看法,不疼不痒,谁也没有说出真正有洞察力的话。
过了一会儿,麦婧被叫走了,屋里只剩下元狐和穆子敖。穆子敖毫无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元狐也是什么都不想吃,其间毒瘾发作,他离席到一个专供他使用的地方给自己打了一针。回来后,他精神抖擞,两眼放光。
穆子敖如坐针毡,早就想离席回家,见到元狐回来,他说:“我想回去。”
元狐说:“还早呢,再玩一会儿,雷总说过让我们等他的,这时走了恐怕不好吧?”
“有事可以再联系嘛。”
“还是等等吧。”
“对不起,我真的想回去。”
穆子敖执意要走,元狐竭力挽留。元狐说雷总和他有重要的事要谈,但他还是要走。
最后元狐说:“你走不出去的。”
他以为元狐是和他开玩笑,他说他不信。他走出餐厅,楼道里有4个服务员垂着手,恭敬地侍立两边,没人拦他。
他走出餐厅,外边是个小院,院中有流水的声音,但看不见水,院两侧各有数丛竹子,竹子高大挺拔,竹影摇曳,非常幽静,甚至幽静得有些可怕。他对这个小院毫无印象,他们好像是从另一个门进的餐厅。
他穿过小院,进入了另一个小院,这个小院正中是一个大池子,池里边放有几个高大的太湖石,石上爬满绿苔。他想,穿过这个小院,应该就出去了吧。他绕过池子,听到前边有弹琴的声音,他朝对面的门口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又是一个小院,他正要进去,两个黑衣人拦住了他,问他要身份牌。他说没带身份证。他们说不是身份证,是身份牌。他第一次听说身份牌,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强行穿越小院,只得退回去。
他绕过池子回到第一个小院,发现这个院子还有一个门,在一丛竹子的背后,他想从那儿过去,外边还有两个黑衣人。
没办法,他只好又回到餐厅里。他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
元狐在餐厅里等着他。
“我被绑架了吗?”他问元狐。
“得,想那么多干吗?”元狐说,“雷总和麦婧这会儿都有事,我们先找个地方放松放松,然后再谈正事。”
穆子敖想要推辞,元狐站起来拉住他就走。他们走出餐厅,来到刚才穆子敖来过的小院,元狐领着他从一丛竹子后边的小门出去。两个黑衣人站在两侧,向他们鞠躬。元狐拉着他旁若无人地过去。穆子敖跟着元狐,穿过一道又一道门,畅行无阻。最后他们来到玫瑰山庄,元狐安排他在27号洗浴按摩。元狐在28号。
27号很大,外间放有按摩床和电视,里间有大浴盆、桑拿房和搓背床,灯光暧昧,香气缭绕。大浴盆里已经放上了热水,水温正合适,浴盆有冲浪功能,可以从不同角度冲出水流,水花翻滚如同温泉。
他脱光了跳进浴盆,头枕着盆沿,闭上眼睛,享受着温热水流对身体的抚摸。他此时什么也不愿想,只想静静地享受,可是头脑中思绪繁多,纷乱如麻,使他片刻也安宁不下来。
也许是太紧张、太困倦了,他竟然在浴盆里睡着了。电话铃响时他正在做一个梦,梦里他和雷云龙、元狐、麦婧站在一个摩天大楼的楼顶,眼前是万家灯火,脚下是万丈深渊,风很大,几乎能把人吹掉下去,他害怕极了。他想,有什么机密的事非要在这么高的地方说不可,他说我们下去吧,他们几个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此时电话铃响了,他看看他们几个,没人接电话,他想莫非是自己的电话?这时他醒了过来,发现是浴盆旁边的电话在响。
他拿起话筒,一个小姐的温柔的声音传过来,问他现在可以搓背吗?他说不用搓背,然后挂了电话。过一会儿,小姐又打来电话,说要给他按摩。他说不用。小姐说元先生特别关照过的,一定要让他满意。元狐给他安排到27号时也说过让他放开玩,一切他都安排妥了。他和元狐不熟,怕有什么圈套,所以拒绝。若在别的地方哪个朋友这样请客他是不会推辞的。
穆子敖看小姐那么殷勤,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找个男的来给我按摩吧。”很快,音乐门铃就响了。他打开门,进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小伙子走路带着女相,一开口嗲声嗲气,让人肉麻。小伙子长着一双女人的手,又细又柔,又白又嫩,按摩时感觉更是明显。还有小伙子身上的香气,也让他想到女人。小伙子边按边说些肉麻的话,很快手就不老实了。他从来没有玩“鸭子”的嗜好,这时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身体反应强烈,有种触电般的感觉,一股火焰从尾骨一直蹿到头顶,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如果不是害怕落入陷阱,他真想和小伙子尝试一下。这时不能!他突然跳将起来,让小伙子出去。小伙子说人家不是故意的嘛,他说:你出去!小伙子很委屈地退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身体才渐渐平静下来。
深夜两点,穆子敖被元狐带到后院一间密室。雷云龙和麦婧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他们围坐在一张麻将桌旁,如同4个老牌友。雷云龙恩威并施,穆子敖很快就范。
所谓的“恩”,是雷云龙请穆子敖出任即将成立的阿波罗尖端技术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年薪百万,另外,他还可以一如既往地经营他的印刷厂;这是好事吧,但是有附加条件,附加条件说出来简单得可笑,就是一切都必须听后台老板的。至于后台老板是谁,雷云龙没说,他只说先听他的。此外,麦婧将出任该公司董事长,条件和他的一样,即一切听雷云龙的。
雷云龙要求他和麦婧各交出400万。他不明白为什么,雷云龙说他和麦婧从鲁宾那儿获得的1000万都应该是他雷云龙的。雷云龙说穆子敖和麦婧导演的“爱情故事”的每个步骤他都知道,岂只是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导演,穆子敖只不过是一个不知情的演员罢了。他和麦婧、鲁宾之间的一切事情雷云龙都了如指掌。
这让穆子敖很震惊。他再一次感到了麦婧的复杂。设想一下,每次他刚给麦婧交代一件事,麦婧转身就汇报给了雷云龙,比如,麦婧刚给他说“我和鲁宾在一起如何如何”,转身就去给雷云龙说“我和鲁宾在一起如何如何,穆子敖又让我如何如何”,多么可怕啊!他一向自诩聪明,想不到被人控制这么长时间还不自知,聪明人会落到这种境地吗?麦婧,她远不是一个他所能控制得了的女人。但他又想,即使雷云龙幕后操纵,也不该得800万啊!
可是麦婧很爽快地答应了雷云龙提出的要求。看来他不答应也不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穆子敖也只好答应了。各人留下的100万是他们各自今年的薪水。在这个小城里,100万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所谓的“威”,就是他们有穆子敖的一份黑档案,这份档案足以让穆子敖坐牢或者杀头。用雷云龙的话说,他会成为另一个马启明,或者成为另一个鲁宾。
穆子敖不想做另一个马启明,也不想做另一个鲁宾,所以他选择做一个傀儡。
走出密室已经是黎明时分了,远处传来了鸡叫声。最后为庆祝合作成功,雷云龙开了一瓶路易十六,他们每人喝了一杯。按说这点酒对穆子敖来说不算什么,他的酒量独自喝一瓶路易十六也没什么问题,可是走出密室,他竟然有些晕晕乎乎。
元狐让他在玫瑰山庄休息,他执意要回去,元狐就打电话叫封向标来送他出去。他恨封向标,可是不便发作。他跟着封向标七绕八绕地走了出来,一路上没人拦他们。
出了大门,封向标要送他回去,他坚决不让。封向标没再坚持,只提出送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封向标将一个麻将块大小、厚薄类似于银行卡的小牌放到他手中,他看了看,是一张梅花10,上边还有磁条。
封向标说:“你已经入伙了,这就是你的身份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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