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越位》

                            蔚江      

 

第三章 情爱的落差





  妻子正流血流泪,丈夫却在灯红酒绿中拥着妖艳的女人似醉如狂。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八个字道出了生活中角色互换的种种滋味,涨停板的自然按捺不住满心的欣喜和狂妄,跌停板的却有挥之不去的失意和沧桑。

  方登月每次见到老同学铁皮烟盒,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八个字。

  上大学的时候,铁皮烟盒是二十号男生宿舍里唯一的贵族子弟,身穿梦特娇,金利来,足踏老人头,鳄鱼牌,就连抽烟也必得是铁盒大中华。由此被大家冠上了铁皮烟盒的美名。

  当时的方登月是铁皮烟盒重点扶贫对像,大到学费书费,小到牙膏肥皂,样样都得到过铁皮烟盒的友情赠送。谁想转眼十多年过去,方登月成了国企的副总经理,豪华的铁皮烟盒却沦落为一只从日本仓皇逃窜回来的半死海龟。

  “时耶!命耶!不能细琢磨呀,一细想,简直没活路。”这句话成了铁皮烟盒的口头禅。

  时运不济的人最容易信命,铁皮烟盒从日本回来之后,请一位鹤发苍颜的老道士课了一回八字。具体说的那些术语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老道士说,铁皮烟盒土命缺火,不宜东行,去日本仍是大错,伤官劫财,灾祸重重,能保条命回来,已属万幸。

  老道士说得一点不错。

  铁皮烟盒刚到日本的时候,正经还虚假繁荣了一阵子,碰巧一位三菱株式会社的副会长把他请去做家庭教师,给两个上中学的儿子教中文,没想到竟被学生的姐姐一眼看中,稀里糊涂地就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婚后的铁皮烟盒不再当家庭教师,进了一家华人办的中文刊物做校对,没多久,鬼使神差地爱上了同事的老婆,还让那女人怀了孕,于是工作丢了,副会长的千金也一怒之下跟他离了婚。

  为了生计,铁皮烟盒不得不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当杂工,经人介绍从上海娶来一个财经学院的女大学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新娘子办完出国手续,没想到女人来日本不到八个月,就跟着料理店老板的儿子私奔了。据料理店老板透露,那两个人可能是漂洋过海到美国去了。

  “他娘的,这上海娘儿们也忒损了点,让我白当了一回运输大队长,人财两空,后患无穷!”铁皮烟盒义愤填膺地对方登月说。

  “算了,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老想着人家干嘛?就凭老兄这张海归的牌子,还怕找不上老婆?”想着铁皮烟盒在大学里整天沾花惹草的风流劲儿,方登月的心底泛起一丝丝不含恶意的幸灾乐祸。

  “靠!你说得倒轻巧,那丫连离婚手续都不办就跑了,我还敢再结婚吗?重婚得坐大牢,你知道不知道?”

  ⑵说起结婚,说起女人,方登月来了精神。

  方登月爱用星级标准把女人分门别类,根据外貌、性格、才艺、性能和功用定为五个等级,分别为极品、上品、中品、下品和等外品。

  极品女人不但要明眸皓齿、婀娜多姿,善解人意、热情风骚,还得见多识广,八面玲珑。最重要的一点,是或拥有实权,或腰缠万贯,或有顶尖的外交手段,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她们愿意,她们就能“送你上青云”。

  上品女人虽不像极品女人样样得天独厚,但至少要在上述条件中符合三至四条以上。当然,天香国色这一点必不可少。

  中品下品自然就是条件递减,等外品就更不用细说了,丑陋的外表,粗俗的举止,既没有观赏价值,也没有利用价值。饥不择时的时候聊胜于无,可要是怕吃坏了胃口,最好还是信守宁缺勿滥的原则。

  方登月用一流的演讲水平把香艳的话题说得天花乱坠,铁皮烟盒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直挠头皮:“哇塞,你丫还真下心思,这得浪费多少脑细胞呀?”接着又咽了口唾沫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果不是亲聆教诲,真不敢相信当年的苦行僧不但还了俗,居然还修炼成了风月场中的铁头陀。”

  方登月故作谦虚:“哪里哪里,咱们学文的人就得想象力丰富点,当年蒲松龄老先生困顿在穷山村里教私塾,还能写出《聊斋》,把一个个女妖女鬼描画得分外妖娆。”

  铁皮烟盒说:“以老兄的才华,要是写一本《情色宝典》一定他妈的畅销。”

  “总是纸上谈兵实在悲哀,要是能开出个金矿来,才算是不虚此生。”方登月说着摇头晃脑。

  铁皮烟盒笑得直咳嗽,用夹着烟的手在鼻子前来回地扇:“臭臭臭!你以为你是谁?是美国总统克林顿,还是香港船王包玉刚?”又说:“别他妈的当了个狗屁经理就血压高。想找极品?也容易,先找个魔术师学徒去,学成了,布帘子一抖,叽里咕噜地滚出来一堆。”

  方登月不以为然:“这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事。要是什么都不想,当然就什么也得不着了。”

  铁皮烟盒说:“听说过极品龙井吗?知道是怎么炮制出来的吗?听说要什么样什么样的纬度,什么样什么样的温度,什么样什么样的湿度,什么样什么样的土质才能长出什么样什么样的茶树,这且不说,还得清明节这一天,早上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掐第几层枝上的第几个嫩芽,再多少道工序烘干,多少道工序炒干。知道这么麻烦意味着什么吗?”

  方登月饶有兴致地催促:“你说。”

  “全中国十几亿人口,几百人分一片都分不过来,何况还要出口欧美,出口日本韩国,出口马来西亚,新加坡。”

  “你是说想找极品,没戏?”

  “对喽,总算孺子可教。”

  方登月叹了口气说:“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不管次不次的,把你实打实弄到手的小妞儿给咱说说,也让哥儿们一块过过干瘾。”

  “商业秘密,无可奉告。你想过干瘾,还是找魔术师去吧!”

  “嘿,你丫真损,放了火不救火!留神找的妞儿全是歪脖子、疤痢眼儿。”

  正说笑,秘书李晴走进来告诉方登月,泉州新风公司的老总已经到了,正在小会议室等着他。

  方登月答了一声“知道了”,站起身对铁皮烟盒说:“友不如旧,衣不如新,和老朋友一块聊天才会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好感觉。”

  铁皮烟盒笑了起来说:“行了,别这么酸吧叽叽的,你就直说臭味相投多省事?绕什么脖子呀?”

  方登月在铁皮烟盒的肩上拍了拍说:“我是官身不由已,今天就先到这儿,改天请你喝酒。”

  铁皮烟盒从维华公司出来,一脸的沮丧。

  今天来找方登月,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结果东拉西扯了一个来钟头,正经事却压在肚子里,翻了七八个来回,硬是说不出来。

  回国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找不着合适的工作。虽然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还有不少在位的,可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些关系一个也指不上;如今文科大本的文凭就像一张废纸,想屈尊做些没什么技术的工作,可招聘条件一栏里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把年龄限在三十五岁以下。走投无路,才发现三十七岁的人是多么无奈,多么苍老。

  为了生存,只得另辟蹊径,请几个哥哥姐姐凑了点钱,在宣武门外盘下了一家临街的小饭店,想凭着在日本学下的手艺,开一家日本料理店。那家小店面积不大,但地段不错,不求折腾得多红火,只要能平平常常地经营着,挣点生活费和零用钱肯定不成问题。

  眼下店是盘过来了,营业执照也起了,可装修刚搞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资金紧缺,至少还差那么三五万。周围的亲戚朋友几乎都被他麻烦过了,剩下的人里也只有方登月有这份交情,有这份实力。没想到见了面,自己却死活都说不出借钱两个字。

  铁皮烟盒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感叹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伤心得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⑶方登月混得春风得意,却也不是没有心烦的事。

  彭赛赛和方登月结婚七年,没采取过任何避孕措施,就是没孩子,两人都做过生殖能力方面的检查,谁也没毛病。

  为这事彭赛赛时常不开心,方登月却比她洒脱,方登月说:“无所谓了,反正我又不是特有社会责任心的那种人,没想过非得亲自为人类制造个下一代。再说中国人口这么多,少生一个也算是做贡献。”

  方登月的口气异常轻松,可彭赛赛知道他是方家唯一的男孩,不会对这事真的毫不在意,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意让彭赛赛减轻心理负担。这让彭赛赛由衷地感动。

  外人还以为他们是铁了心要当丁克,两个人也就顺水推舟地认同了这个理由,倒也免去了不少莫名其妙的关心和同情。

  这一天,彭赛赛从公共汽车下来,突然一阵头晕,紧接着一阵恶心,赶忙扶着一棵树站住,弯着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怀孕了?”彭赛赛一下子懵了。

  七年了,望穿双眼都没个影子,没想到他或者她竟突然间来了。来得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一阵惊喜还没来得及慢慢化开,彭赛赛的心又深深地悲哀起来,突然又想起那些红红黑黑的勾勾叉叉和那两条明白无误的短信。

  丈夫正起劲地爱着别的女人,妻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怀了孕。这算什么事呀?猛然间又想起献血的事,心头不由得一紧。

  彭赛赛刚一进护士站,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劲,所有人包括护士长在内,一个个表情严肃。

  彭赛赛悄悄问机器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机器猫小声说:“贮藏室丢了两条新单子,问谁谁都不承认,护士长都急了。”

  “这就怪了,又不是贫困山区,谁家缺两条单子呀?”

  “说的就是!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三五牌手指,害得大家跟着背黑锅。”

  听机器猫把三只手说成三五牌手指,彭赛赛憋不住笑了。

  护士长瞪了机器猫一眼说:“哪儿那么多废话呀?都别说了!交班!”

  夜班护士交完班,护士长说:“大家都先别走,我要说说献血的事。今年的献血指标下来了,咱们病区两个。大夫里已经定了老潘,咱们这儿谁去?”

  去年献血的时候彭赛赛报了名,没想到临时发高烧,护士长就替了她。护士长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替她献血,彭赛赛心里一直过不去,今年的献血任务,无论如何也该是自己的事了。没想到偏偏……

  见没有人吭气,护士长又说:“献血是公民的义务,咱们又都是搞医的,都自觉点,别让我求爷爷告奶奶地追了这个赶那个。”

  彭赛赛进退两难。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怀孕了,也不知道献血会不会影响胎儿?

  正犹豫着,就听吴红芳说:“护士长,你甭老拿眼睛瞄我,我也知道没献过血的就我们几个了,可我的孩子小,家里事多,最近身体又不好,您总不至于非要赶着病鸭子上架吧?再说了,身强力壮又没负担的都不吭气,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彭赛赛知道吴红芳在说自己,心里乱成一团麻。

  护士长有点生气:“你有困难可以不去,用不着话里话外总拉扯别人!”

  刘翠平在一边搭腔说:“依我看,去年报了名没去的,应该主动点。”

  彭赛赛知道这也是在说自己,咬着嘴唇闷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了,狠了狠心说:“我去。”

  护士长看了看彭赛赛的脸色,有点犹豫地问:“你行吗?”

  彭赛赛提了提精神,收腹挺胸说:“没问题!不就是二百毫升血吗?我们平常老动员别人,说献血对健康无害,哪能事儿一轮到自己身上,就吓得往后退呀?”

  彭赛赛之所以这么说,是在强撑着给自己鼓劲儿,谁知话没说完,吴红芳已经怒气冲冲地站到了彭赛赛跟前。

  “你说谁呢?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彭赛赛吓了一跳,想不出哪句话得罪了吴红芳。

  “别仗着你聪明,你漂亮,就狂成这个样!也别狗仗人势,想咬谁就咬谁,……”

  “行了行了!说话文明点,这是医院!”护士长打断了吴红芳“上着班呢,瞎嚷嚷什么?都快干活去。”

  吴红芳气哼哼地戴上口罩处理医嘱去了。临走,还狠狠地白了彭赛赛一眼。

  彭赛赛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赶快吸了吸鼻子。

  做人真难,一点小矛盾就把人得罪了,一点小矛盾都没有,也能把人得罪了。

  护士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别拿吴红芳的话当回事,她也是有苦说不出来,心里烦,到处撒邪火。”

  机器猫凑过来说:“是,她烦着呢,派出所刚刚打来电话,让她十点钟去接人。”

  “接人?接谁?”

  “她男人在汽车上对一个女孩儿动手动脚,让派出所拘留了二十四小时。”

  哎,真是屋漏偏遭连天雨,那男人刚下了岗,又弄出这事。怎么这么倒霉?彭赛赛对吴红芳的怨气一下子都消了,心里又多了几分同情。

  护士长瞪了机器猫一眼说:“小姑奶奶,没人把你当哑吧,别整天像个包打听,小心没人敢娶你!”

  机器猫嘻嘻地笑着说:“护士长满嘴都是旧上海的老词儿,什么包打听,真难听,太落伍了,干脆叫我小灵通更时尚一点。”说着推起车,到病房送药去了。

  因为要献血,护士长放了彭赛赛一天假,让她回家好好睡足了觉,再弄点好吃的补养补养。临走时还嘱咐彭赛赛多喝点水。

  ⑷这天晚上,方登月照例深夜才回来,照例肥水不流外人田,先进卫生间把膀胱过度膨胀的问题解决了,然后洗澡,穿上睡衣,旁若无人的躺到床上,没几分钟就微微地打起鼾来。

  彭赛赛懒得叫醒他,懒得告诉他献血的事,也赖得告诉他可能怀了孕。人一灰心,就把一切都看得不那么重了,听天由命吧,人就得听天由命。

  方登月翻了个身,床垫被他砸得忽悠了一下,一只胳膊压在了彭赛赛胸前,彭赛赛有点厌烦地把那只胳膊推了回去,方登月含含糊糊地说:“还不睡?想送花啦?明天吧。”说着鼾声又起。

  忽忽悠悠的床垫和那含含糊糊的声音,让彭赛赛觉得像是上了一条折了桅杆漏了水的破船,说不定什么时候风再急一点,浪再大一点,这船就得底朝天。

  可怜的孩子,如果你来到这世上,就应该给你一个彩霞满天,鲜花铺地的世界。可咱们的这个家眼瞧着就要支离破碎,除了冰冷,除了怨恨,除了欺骗和背叛,还有什么?

  想着自己牵着一只软绵绵的小手,踏着打得稀烂的锅碗瓢盆,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人,去做一个风雨一肩担的单身母亲,彭赛赛的心从未有过地被漫天瘴气般的恐惧包围住,透不过气。

  女人可以不要丈夫,可小小的孩子没有父亲,是不是太可怜?再坚强的女人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可能毫不犹豫地一条道儿走到黑。

  第二天,彭赛赛战战兢兢地献了血。

  仗着从小爱好运动,身体结实,献了二百毫升血之后,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彭赛赛松了一口气。

  她给方登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晚不回家,住在母亲那儿。说完也不等方登月回话,就把电话挂断。

  ⑸方登月接彭赛赛电话的时候,铁皮烟盒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铁皮烟盒这次来,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这几天他四处碰壁,没借着一分钱,无奈之中,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方登月的身上。

  “嗨!不就三五万块钱吗?痛痛快快直接说,成与不成都无所谓,不过是一锤子买卖!”铁皮烟盒临来之前给自己打气。

  可真来了,气又短了,怎么也拿不出开门见山的勇气。这就是北京男人最大的短处,就算到了等米下锅的地步,还是丢不下那个臭面子。

  方登月放下电话,摇摇头说:“女人真麻烦。”

  铁皮烟盒在一旁叼了根烟吞云吐雾:“这个几星级?”

  “什么星不星?这个不是旅馆,是大本营。”方登月笑着说。

  “噢,是嫂子呀!哎,天底下难得有像她那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让你给碰上了?”

  方登月说:“多好也谈不上,人长得不难看,没什么坏心眼,心直口快,还算能干,仅此而矣。”

  “嗯,人家来电话你哼都不哼一声就挂了,跟老婆还要耍大牌儿?也忒牛了吧!”

  方登月说:“哪儿是我跟她耍大牌?是她说了一句今晚不回家就挂了,没给我哼哼的机会。”

  “闹别扭了?为什么?是不是你这厮一不小心穿帮了?”

  “那倒没有,不过女人都爱瞎疑心,一个电话,一个短信说不定也能引发一场世界大战。”

  “哎,虽说男人难免花心,可也得适可而止。千万别为了一时高兴,把家给毁了,这年头,能遇上一个真心实意跟你过日子的女人,比中五百万彩票还难。”

  方登月在大班椅里晃了两晃说:“你这么爱家,怎么会混成了孤家寡人?”

  铁皮烟盒吐了口长长的烟气说:“咱们不提这壶行不行?厚着脸皮狠着心回国来了,兵败乌江的那一页就抹了吧!”

  铁皮烟盒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借钱的事。

  这是方登月眼下最怕遇见的麻烦了。自己虽然做了个经理,收入比一般的白领高些,但毕竟不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三五万块钱虽然数目不算太大,但对方登月来说,可都是一分汗水一分节俭累积起来的肋条骨上的精瘦肉。

  张嘴的是老同学,如果硬拉下脸来死不出手,这十几年的交情也许从此就掰了,还得落下一个守财如命的恶名。出手吧,万一这哥儿们点儿背,越混越惨,这笔钱可就打水漂儿了。好朋友、亲兄弟为借债不还打上法庭的事,已经不新鲜了。

  方登月沉吟了片刻说:“不好意思,说出来你别笑话我,这两年是攒了点钱,数目也不大,都在赛赛手里,本来让她拿出来也不是太麻烦的事,可你看见了,她正和我闹得起劲儿。这个当口去跟她要钱,她不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千块钱:“我这儿有一千块钱,是刚发的岗位津贴,这笔钱用不着拿回去入账,是少了点,不过你先拿去用着,等我把仗打完,收拾了‘萨达姆’,再撬她的小金库,你看成不成?”

  铁皮烟盒把那一千块钱又推回到方登月的面前,笑着说:“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那就不麻烦你了,我再上别处去想想办法。”

  方登月说:“帮不上你的忙,心里过意不去,这点钱再不收,可就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了。”

  铁皮烟盒说:“你千万别这么想,咱们谁跟谁呀?等我开了张,你把吃公款的客户多往我那儿带几拨儿,就算是给哥儿们捧场了。到时候,每笔生意给你提百分之二十的介绍费,咱们来他个双赢,你看怎么样?”

  见铁皮烟盒一点都没有埋怨自己的意思,方登月放了心,笑着说:“生意经玩得挺溜儿,那就祝你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吧。”

  ⑹彭赛赛给方登月打电话只说了句今晚不回家,就挂了电话,表面上是在赌气,实际上是希望方登月再次把电话打回来,问问详细情况。女人多半喜欢用这种小把戏求证情感的份量。没想到方登月置之不理,彭赛赛的心里愈加伤心和失望。也许是和怀孕有关,据说妊娠期的妇女,情绪易波动,感情格外脆弱。

  回到四合院的时候已近中午。母亲在邻居柳婶家和几个老太太搓麻将。见彭赛赛回来了,大伙就赶忙散了。

  柳婶拉着彭赛赛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多日子没回来?你妈都想你了,恨不能天天念叨。”

  母亲半真半假地说:“谁想她?她心里就只有个方登月,想不起我这个妈,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说着又问彭赛赛:“你想吃点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母亲把做好的饭菜从小厨房里端了进来,一碟醋烧小萝卜,一碟肉炒柿子茭,一碗洋葱土豆炖的牛骨头汤,外加一小盘拌了麻油的高酱黄瓜和一小锅熬得粘粘糊糊的小米粥,都是彭赛赛最喜欢吃的。

  母亲说:“你想喝稀的,就先把小米粥趁热喝了,这小米还是你柳婶乡下的亲戚送的呢,比城里买的新鲜。嗯,我还忘了问,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彭赛赛眼圈一红,叫了一声“妈。”

  母亲意外地看着彭赛赛:“这是怎么了?打你一来,我就看着你有点不对劲,脸色蜡黄,嘴唇发灰。是不是病了?”

  彭赛赛把献血的事说了,却没提怀孕的事。

  母亲埋怨说:“说过你几百遍,遇事别逞能,用不着事事老往前头钻,就是不听。医院里那么多的人,非你争着抢着去献血,瞧,弄成这样!要是再落下点毛病,我看怎么办?”

  彭赛赛说:“献血没您说的那么可怕,要是所有人都想着法子不去献血,那些需要输血的病人就得等死了。”

  母亲挥了挥手:“行了,别跟我唱高调,人都走了形了,嘴还硬。快吃饭。”

  从小最烦的就是母亲没结没完的唠叨,可这会儿,彭赛赛却被母亲唠叨得心里暖融融的。可饭没吃几口,又恶心起来。彭赛赛放下筷子,躺到了床上。

  母亲叹了口气说:“不吃饭可不行,你先歇会儿再吃点。等会儿我去买只乌鸡,放上点蘑菇炖鸡汤,再买点猪血,配上点韭菜炒炒。中医说吃什么补什么。”

  彭赛赛躺在床上看着母亲吃饭。

  退休之后,母亲一下子发了福,脸上的皮肤有点松弛,下巴也双了起来。年轻时候比彭赛赛还漂亮的一张脸,已经被岁月揪扯得走了形,可能是因为棱角少了,那些严峻的神色就隐没了许多,连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祥和。

  彭赛赛的心里突然酸酸的,看着母亲的变化,才发现人老起来竟是这么容易。

  饭后,母亲一边擦着饭桌,一边对彭赛赛说:“我看你这会儿精神好多了,要不要去看看柳四儿,上个礼拜他出了工伤,一只脚砸成骨折,一直在家里歇着呢。”

  柳四儿是邻居柳婶的儿子,大号柳四搏,和彭赛赛同岁,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

  四搏的意思不代表行四,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一生能有四搏,搏个好学校,搏个好工作,搏个好媳妇,再搏个好儿子。

  据酷爱乒乓球运动的柳叔说,用这个搏字,是因为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容国团说过“人生能有几回搏?”

  搏与伯谐音,所以柳四搏从小就占尽了便宜。不管多大岁数的人,只要一喊四搏,立刻就好像矮了一辈儿。所以每到上课的时候,老师们一提问柳四搏,全班同学必然哄堂大笑,及至后来,就很少有老师在课堂上提问四搏了。

  同学们也不甘心把他当成四大爷,就众约俗成地把搏字免了,男同学叫他四屁,女同学叫他柳四儿。

  彭赛赛拎了袋水果来看柳四儿,柳四儿的媳妇杨桂香一见彭赛赛,立刻咋咋呼呼地笑了起来:“哟,是他大姑!听蛋蛋他奶奶说你来了,还没来得及去看你,你倒先过来了。”说着朝屋里大声嚷嚷:“四搏,你看谁来了?”

  柳四搏瘸着一条腿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见彭赛赛也是一脸的灿烂,笑着说:“快坐快坐!看我们家,乱得没有下脚的地方。”

  大家坐下聊了一会闲篇,四搏的儿子蛋蛋闹着要看电视,杨桂香就领着儿子过柳婶的屋里去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老同学,反倒一时没有话说。两个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小伙伴,感情总会比一般的朋友更亲近些,小时候,柳婶总是当着他们俩的面跟赛赛妈开玩笑,说是要给两个孩子订娃娃亲,要让赛赛做柳家的儿媳妇。正因为这样,两个人长大成人之后,反而变得相互拘束、疏远起来。

  柳四搏初中没毕业就退了学,去一家屠宰厂当工人,自此,柳婶一心想让彭赛赛做儿媳妇的幻想也成了泡影。其实这件事本来就不能当真,心高气盛的赛赛妈本来就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大杂院。

  “你的伤不要紧吧?”彭赛赛把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

  四搏眼睛里亮了一亮说:“没想到你能来看我,现在好多了。”

  彭赛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当了宰杀工人的四搏找不上合适的对像,就娶了北京郊区顺义牛栏山的养猪姑娘杨桂香。杨桂香身强力壮很能干,就是长得不好看。

  自打去年下半年厂里不景气,四搏他们每月只上半个月的班,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幸亏杨桂香劳动人民出身,有吃苦耐劳的本色,每天天不亮就抱着还在熟睡的蛋蛋往婆婆屋里一送,自己蹬着一辆吱吱咯咯的破三轮车,跑二十来里路到大钟寺的蔬菜批发市场屯来一车的茄子黄瓜,再到前街的早市上卖掉,只要别老赶上刮风下雨的天气,一个月下来总能赚到千把块。

  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的家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的柳四搏,彭赛赛有点伤感,她想说“要是当年不退学……”但话没说出来又咽住。现实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最好别再说这些不痛不痒还挺伤人心的废话。

  彭赛赛说:“桂香真能干,是你的福气。”

  听彭赛赛夸奖桂香能干,柳四搏心情复杂的开了个玩笑:“的确不错,丑妻近地家中宝哟!”

  彭赛赛没笑,挺认真地说:“过日子嘛,心眼好,大家和和气气比长相重要。”

  柳四搏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说:“那倒是。人过了做梦娶媳妇的岁数,一切就都很实际了,无非是卖卖力气,养家糊口,再养个小讨债鬼,供他吃喝,供他上学,盼着他娶媳妇,再生小讨债鬼,然后就老了,然后就死了。”

  柳四搏说完呵呵地笑了,彭赛赛却笑不出来。

  柳四搏认真看了看彭赛赛的脸说:“你的脸色有点难看,是因为献血吧?这一年多来,你虽然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柳四搏顿了一顿,没好意思把漂亮两个字说出来。

  “……可精神比原来差多了。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千万别不当回事,好好补养补养吧。”

  挺平常的几句话,却让彭赛赛又感激又感伤。

  和方登月一天到晚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上睡觉,他居然从来都没说出过这样的话来。

  “哎,真要是做了四搏的媳妇,虽然穷点,苦点,可心里决不会像现在这么委屈这么累!”彭赛赛这么想着,又有点惊诧,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怪的念头来。

  ⑺方登月陪前来洽谈生意的客户吃过饭回到公司,办公室主任龚慎良正脸色阴沉地坐在那儿等他。一见方登月进来,龚慎良立即诚惶诚恐地站起身,低声说:“方总,出事了。”

  方登月一惊,以为总公司调他去做总经理助理的调令下达了,没想到龚慎良说出的事,比他预想得更糟。

  “咱们内部有人向总公司举报小金库的事。”

  “谁?”

  “不知道。”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这事说来也真蹊跷,我从电脑里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上面只有一句话,‘你们那儿有人向总公司举报小金库’,没有属名。”

  “会不会有人故意捣乱?”

  “看样子不像,真要是有意捣乱,不应该是这种做法。我觉得像是有人善意提醒我们早做准备。”

  方登月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

  小金库一向是民不举、官不纠的公开秘密,只要小金库的款项没被揣进私人的腰包,一般都不会有人特意过问,可真要是窝子里出了吃里扒外的家伙,后果就难说了。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见方登月沉思不语,龚慎良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当务之急是先得把奸细查出来,这种坏东西,必须根除,不能养虎为患!”

  方登月冷笑说:“除非总公司肯把举报的人公布出来,不然,我们一辈子都弄不清翻车的是谁。”

  龚慎良点点头说:“反正设小金库无非是为了资金周转方便些,谁也没官饱私囊,大不了把小金库的账转到公司的账面上来,也就行了。”

  方登月叹了口气说:“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真要是冲小金库来的,倒不可怕,怕就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龚慎良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疑惑地问:“您是说他们想借小金库的事发难,然后再名正言顺地走马换将?”

  方登月不再说话,心里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自己这么卖命地干了十来年,本来以为早晚有一天能坐上正经理的交椅,没想到眼巴巴地就要熬出头了,竟然又遇上了这么一场不测风云。

  龚慎良说:“无论怎么说,方总都是维华的功臣,真要撤换,也得征求征求下边老百姓的意见,现在法制越来越健全了,任免干部都得做民意测验,不能什么事都是由一两个人说了算。”

  方登月摇了摇头苦笑,法制越来越健全了不假,可什么政策一到了下边,就会变形走味。何况,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想找个岔儿出来还不容易?更何况自己也不是没缝的鸡蛋。

  见方登月不说话,龚慎良也跟着愁眉苦脸地叹气,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到底是谁呢?这小子的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按理说,方总对公司的每一个人都不薄,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行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下午把财务部门的人全叫来,开个会。另外你让陈会计再好好对一下小金库的账,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尽快重新做一做。”方登月吩咐。

  龚慎良答应一声,却没走,表忠心似地说:“您设小金库也是出于一片公心,万一上边抓住不放,我们一定和您责任共担。”

  方登月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说:“你先去吧。”

  龚慎良走出经理办公室没五分钟又回来了,向闭目思索的方登月请示:“财务部的人问,那笔春季置装费已经从银行提出来了,发不发?”

  “每人多少?”方登月睁开眼睛问。

  “每人五百。”

  方登月皱着眉沉思没说话。

  “要不然就先放放,看看风头再说?”龚慎良试探着建议。

  方登月用手势止住龚慎良的问话,又想了十多秒,坚定地说:“马上发下去,再加一点,每人八百。”

  龚慎良答应一声刚要走,方登月又叫住他说:“不能一有风吹草动,就弄得人心慌慌。领导的脸就是一张晴雨表,所有的员工都会从这上头留意到温度和风向的变化。记住,像平常一样笑着走出去,别一脑门子倒霉相。”

  下午,方登月召集完财务部门的会议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又听会计老陈汇报了账目的情况,拖到晚上九点多才从公司里出来,开着车,直觉得眼前金星乱迸,才想起还没吃晚饭,随意在路边停了车,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份扬州炒饭,一碗酸辣汤,刚吃了几口,手机就响了起来。

  张雪一邀方登月一起去零点酒吧喝杯黑方,方登月拒绝了,说自己直到现在还没填饱肚子,正在街头的小饭馆里打尖。张雪一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吃饭,方登月一不留神,把老婆今夜不回家的事说了。

  张雪一的热情一下子更加膨胀,再三盛情邀请方登月过来,方登月经不起张雪一的软硬兼施,叹了好几口气,还是来了。这是他头一回来张雪一的家,没想到竟是这么一种疲惫不堪的状态。

  ⑻整整一天,彭赛赛一直怏怏的,一直到晚上临睡觉的时候,都没等来方登月的电话,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已经彻底的无足轻重了,彭赛赛的心变得越来越凉。

  临睡觉,彭赛赛拿了只手电筒走出四合院,去上公厕。

  住平房就这样麻烦,上个厕所还得跑出五百米去。五百米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远,可对于那些上了年纪,行动不方便的老人来说,就是个不小的负担了。

  彭赛赛心里暗自盘算,再过几年,即使老房子不拆迁,也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再住四合院,她得把她接来同住,即使方登月不同意,她也会坚持这么做。

  从公厕出来,迎面飞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半大的男孩,后座上驮着一个哇啦哇啦唱着歌儿的小丫头。车子划着八字扭扭歪歪地朝彭赛赛冲了过来,彭赛赛一躲,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人立刻失重地飘起来,然后“噗”的一声,就像一个大棉花包从半空摔落在地上。

  一股粘稠灼热的液体从体内冲了出来,那个用血肉、情感、悲欢结聚起来的小小胚胎,就这么轻易地被骤然撕裂了。彭赛赛绝望了,坐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劲儿都没有,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任凭那个哀怨的小家伙哭嚎着走向幻灭。

  来也无声,去也无声。生命,原来如此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同院的小姑娘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彭赛赛,赶忙跑回院子里去报信。

  从小巷的深处到能找到出租车的大街上还有将近一里多路,柳四搏一瘸一拐地推来妻子卖菜的三轮车,把浑身绵软成一团的彭赛赛抱了上去,自己登上了车就跑,把从院子里急急忙忙赶出来的赛赛妈和杨桂香远远地甩在了后头,杨桂香边追边喊:“四搏,还是让我来吧,你的脚。”柳四搏却根本顾不上答理。

  柳四搏把彭赛赛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满脸严肃,怪病人送来得太晚,不全流产造成的大出血已经危及生命,必须马上做刮宫术,如果手术不能完全止血,那就只有做子宫全切了。

  关系到患者的生命,也许还关系到患者可能永远失去生育能力,照例一定要直系亲属术前签字。柳四搏往彭赛赛家里拨了好几个电话,没有人接,再打手机,偏偏又关机了!

  病人已经推进了手术室,就等着家属签字才能开始手术!人命关天的时候,竟然死活找不着方登月,真他妈的见鬼了!

  柳四搏气得骂娘,顾不上了,救人要紧,柳四搏要签字。护士追问:“你是她的什么人?”柳四搏的眼睛里已经暴出了血丝,扯着脖子对那个护士喊了一声:“我是她丈夫!”

  ⑼同一时刻,那个做丈夫的人正坐在张雪一的客厅里,遵照情人的美意,好好松弛一下。

  厅里没有灯光,茶几上那个英式银烛台上正燃着五根细细的带有螺旋花纹的黄色蜡烛。烛光摇曳,把方登月的影子变形而且夸大地印在沙发背后的墙壁上,像一头踞伏着的野兽,随时会呼啸而下。天花板上,也被烛光映出一方光影晃动的开井。CD机里正播放着大提琴曲《天鹅之死》。音量开得很轻,那声音就显得有点遥远。

  方登月委顿在沙发里,眼前的景象如梦如幻。

  如果在平时,方登月会非常欣赏这种十足的小资情调,可这会儿,散乱的烛光和低沉忧郁的大提琴,让本来就心烦意乱的他,又平添了许多飘忽不定的无名压抑。

  扪心自问,三十多岁的男人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还有什么可烦的?偏偏人心不足,总嫌官小,总嫌钱少,总看着别人的老婆好。

  方登月燃起了一支烟。他平时没有烟瘾,只是在朋友聚会特别欢乐的场合,或是心情不好一人独处的时候,才偶然吐纳一回。看着眼前徐徐飘散的烟雾,他会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大可不必太投入。

  张雪一换了一袭淡紫罗兰色的丝绸睡衣,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刚洗过的大波浪用一条雪白的宽丝带高高系在脑后,她很优雅地把手臂伸到脑后捋了一把湿湿地长发,然后趿着那双粉红的皮拖鞋扭着腰肢走进了厨房。

  不大一会工夫,张雪一就托着一个精美的雕漆木托盘,从厨房里款款地走了出来,为情人精心准备的水晶果盘里分装了三四种水果,红的西瓜,绿的弥猴桃,黄的甜橙,用特殊的刀工造形,堆成一个立体的水果拼图。两只高脚玻璃杯里,盛着张雪一自己配制的薄荷香槟,酒色碧绿,杯口还装饰着薄薄的黄柠檬和圆圆的玛瑙般的红樱桃,那种绚烂已极的色彩,让方登月想到张雪一持久不衰的欲望。

  张雪一把酒杯送到方登月手里说:“薄荷酒最适合消除疲劳,来一杯吧。”方登月接过来抿了一小口,味道果然不错,心也随之轻松了一点。

  张雪一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更显得生动妩媚、楚楚动人,让方登月不由自主地在又在心里把眼前女人和彭赛赛做着比较。

  彭赛赛从来整不出这样的情调,烛光、美酒、大波浪、粉拖鞋……还有秋天送菠菜的一笑,呀呀呀!千差万别,要想让一个女人兼具所有女人的优点,真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由此方登月又给自己的“博爱”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方登月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爱上了泼辣货张雪一。

  平心而论,张雪一的确是他所有情人里的佼佼者,但如果全面评估,倒不见得比彭赛赛更胜一筹。要是打分的话,彭赛赛的总分还会比张雪一略高一点儿。男人爱风流,娶老婆却一定要找良家妇女。

  彭赛赛玉洁冰清,坦白率真,像只甜脆的青苹果。张雪一娇横妖娆,诡媚风流,像只熟透了的黑布林。

  方登月之所以舍近求远,心猿意马,是因为男人都有喜新厌旧的天性,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境况,不同的心情,就会有不同的取舍标准。因此,张雪一无法替代彭赛赛,彭赛赛也无法替代张雪一。

  张雪一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把两条腿舒舒服服地压在方登月的身上,还不停地晃动着,十个脚趾甲做过美甲修饰,全都用宝石蓝色画上了一条条的水纹,让烛光一晃,竟一闪一闪地鳞动起来。

  张雪一捏着嗓子嗲嗲地说:“那么多男人为我失魂落魄,我都懒得搭理他们,偏偏看上你,可你竟敢拿我不当回事,请都请不动,说,该当何罪?”

  方登月笑笑,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

  张雪一忽然爬起来搂住方登月的脖子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海天公司已经注册下来了,再过些日子就开业。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什么?什么想好了没有?”

  张雪一还没来得及回答,方登月的手机就响了。

  是龚慎良打来的,两人说了些公司里的事,方登月说:“我太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到公司再细说吧。”

  张雪一一把抢过手机关掉,气哼哼地说:“好容易有这么点时间,不许他们随便打扰!”

  方登月说:“别关机。”

  张雪一使性子说:“为什么不关?这么晚了,还有别的重要约会吗?”

  方登月一边打开手机一边说:“彭赛赛今天不在家,她要是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手机又关了,没法解释。”

  张雪一冷笑了一声:“你老婆也真逗,自己在外边寻欢作乐不回家,却还要遥控老公,不简单哦。”

  “你别瞎说,她可不是那种人。”

  张雪一醋劲上来,瞪着眼睛说:“那她是哪种人?清白淑女?贤妻良母?”

  方登月懒得和张雪一斗嘴,端起了那杯薄荷酒。

  张雪一接着喋喋不休:“哼,真是贤妻良母就不会把男人盯得那么紧,活像个克格勃。更可笑的是你,平常耀武扬威,居然这么怕老婆!”

  一席话把方登月说得心慌意乱,眼皮直跳。一时也火气上冲,朝着张雪一大声说:“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张雪一却不肯罢休,声音也提了八度:“其实像你老婆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她们最能迷惑男人,表面上特在乎自己的男人,特在乎自己这个家,男人晚回家一会儿,多几个异性朋友她们都受不了,平时装得老老实实,安份守己,背地里同样隔三岔五地在外边偷情,还能让老公一点都不怀疑,这样的女人才真是情场高手,连我都自叹弗如,要是……”

  方登月狠狠地掐灭了烟,拿起自己的手机起身说:“我今天实在太累了,我走了。”

  见方登月要走,张雪一倏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把把方登月搂得死紧,扭着身子说:“干什么嘛!不就是说了你老婆两句,你就生气啦?女人天生要说女人的坏话,你不爱听,不说了还不行吗?”

  方登月想拉开张雪一的胳膊,张雪一反倒抱得更紧。

  方登月说:“我没心思跟你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今天真的累了。改天再来看你,行不行?”

  张雪一半真半假地说:“不行,只要你这会儿迈出这个门,咱们就算是人走茶凉。从今往后,路归路,桥归桥!”

  方登月走不成,叹了口气,又坐回到沙发上。

  本来就被公司的事弄得心烦意乱,这会儿又被张雪一气了个半死,方登月实在连一点逢场作戏的劲儿都没有了,张雪一却好像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过,想着法子逗方登月说话。

  “你最近梦见过我吗?”

  “没有。”

  “那你做梦都梦见什么?”

  “从不做梦。”

  “不可能。说说你记得最清楚的。”

  “梦见用手夹了三个杯子,摔了,划破了手指。”

  “哦,那就是三个女人抢你,让你为难得心直流血。”

  “呵呵,我可没那么荣幸,也没那么真诚。”

  “坦白交待,除了你老婆,你还爱过谁?说,说,说呀!”

  方登月不语。

  张雪一不再理他,站在客厅当中,甩掉脚上的鞋子,把睡衣脱下来甩到了地上,身上只剩了三点式,又顺手从沙发上扯了一块大红的浴巾系在赤裸的腰间。接着又把系在头顶的马尾拆开,让头发披散下来,等她把自己装扮成十足的原始人之后,就朝方登月抛过一个风情十足的媚眼,跳起了妖娆万状的现代拉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