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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什么,妳这臭××,我有权要怎样便怎样,妳,妳不要命啦!”

  “你有权,你有什么权?女儿又不是你的。”

  “哎呀!妳这烂××,简直造反啦。我养活了她半辈子,我没有权谁有权?”

  “你养活了她?哼,你拿什么养活过她?不要脸的,你没有权!”

  阿熊嫂差不多发疯了,她在拚命地说着,她着了魔了,想闭住嘴巴也闭不上了。

  “妳这这……臭××没人要干的,好好,看我……看我打死妳。”阿熊哥气得话都说不出,目光投向屋子的角落搜寻着。

  “你打好了,打死我好了,打啊打啊……”

  “打?哼,跪下来求饶也不放过妳了,妳这个没人要干的臭烂货,该死该死……”

  终于他找着了一根粗棍子,抓在手中,举起来就朝他女人的额门打下去。阿熊嫂本能地侧过头,棍子就结结实实地落在她肩上。

  “哎呀……你这恶鬼,没人承受的,打呀……打呀……”

  她真地拚命起来了,疯狂地喊着、叫着扑向阿熊。那根无情的粗棍子一下一下地落下,每下都打在她身上。

  “阿爸!请你……请你住手吧……阿爸……”

  一直在房间里躲着的秋菊这时再也待不下去了,一阵风似地奔出来。可怜秋菊也有些狂乱,再也想不到任何别的,一心只想救母亲。她的喊声有如绷紧的琴弦,高昂凄厉得好像就要断了,而且带着哭声。

  那粗棍子只管一上一下地打,也不再分别是打在秋菊的身上或是阿熊嫂的身上。秋菊一点儿也不觉疼──她疼的是一颗心,彷佛心脏被撕裂着,她为母亲而疼,为母亲而伤心,肉身上的痛楚自然再也感觉不到了。

  好不容易把母亲拖开。她抱住父亲哀求,还不惜双膝跪地,只差没有叩头而已。

  阿熊总算没有再打下去了,悻悻地把棍子一扔吼叫般地说:

  “下次再这样,哼,不打死妳我就不姓廖啦!”

  说罢就留下抱在一堆饮泣的母女俩出去了。他出了门第一件想到的是酒。他虽已半醉了,仍很想再喝个痛快。可是,他口袋里一个钱也没有,而且酒店的老板又不给他好颜色看,酒账也积了不少。于是他忽然地想起了陆家在打采茶。就去看看吧,也许能碰到阿岱哩,他自语了这些就在半圆的淡淡的月色下朝九座寮走去。

  陆家的那些人他多半认得。二十年前当他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大师傅时,他就替陆家的二房盖过不少房子。那时陆家三个兄弟刚分家不久,祖堂东厢给头房分去,西厢归满房,二房就在祖堂后添盖了不少幢房子住。这些工事都是请阿熊做的。那个时候的阿熊钱不赌酒也不喝,加上一手好工夫,在附近几个庄子里是出了名的泥水匠。

  这以外,头房满房在以后为了家口增加的需要而增建的房子也多半归阿熊承盖,所以跟陆家的人们混得不错。这些年以来,由于他学会了嫖、赌、喝,所以陆家人已不再喜欢跟他来往了,有了什么工事也不请他,只有阿岱常常在酒店里跟他碰头,因此他与阿岱是比较拉得上交情的。特别是半年多来阿岱知道了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所以常常不惜用酒来笼络他。

  在阿熊眼光里,阿岱是陆家人当中的第一流人物。虽然阿岱是个黑脸大头脖子粗短,“人材”不算好,也曾是被信海老人用戒尺打得最多最凶的笨拙学生,然而那是无关宏旨的。他粗壮有力,多银,有张油滑的嘴巴,肯奉承阿熊。许多年来阿熊已经是庄中差不多每个人所不欢迎、瞧不起的人物,而阿岱愿意给他酒喝,恭维他,说他手艺如何如何好,自然难怪他要对这位陆家青年另眼看待了。

  阿岱这时正在拥挤的人群中看采茶。在他那厚而大的嘴唇边仍然残留着一抹得意似的讽笑。那是对戏棚上的阿坤旦的精采表演,出色歌喉的欣赏的笑,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傍晚时分给了阿仑一阵难堪的得意的笑。

  阿仑那家伙万心期望着石连叔母会把秋菊那小妮子带来。可是怎么料得到呢?石连叔母是我凭一张嘴请到茶园里去摘茶了,神不知鬼不晓地。石连叔母既不能来,秋菊自然也不可能来看采茶,戆狗想吃天鹅肉。“哎呀,我的天哪,我会想她!让我白睡我都嫌她骨楞楞的呢……”阿岱在心里反复着这一句对阿仑说的话。

  但是,阿岱比谁都知道,这话不是真的。他想秋菊,想她那带着一股愁浥似的面孔,也想她那虽然瘦,但却苗条而富于曲线的体态。“风鸡风肉名声好,唔当……”他的脑子里突然浮上了这两句山歌,可是下一句怎么也想不出来。不过意思他倒是很记得的。风鸡风肉都是第一等的大菜,名声好,人人爱吃,但那比得上肥瘦参半的三层肉呢?秋菊好比就是三层肉,像桃妹那丰满的身子,该就是风鸡风肉了吧,可是秋菊有她的风致,正是三层肉那样的,不过分油腻,也不太瘦韧……他开始在想念中把秋菊那白嫩的身子剥光了,尽情地爱抚着,品味着。

  忽然,阿岱看到一张满是胡髭的脸在密集的人群中隐现着。秋菊的影子剎那间不见了。

  “哦……”他几乎叫出来。那是阿熊师啊。他也来看采茶了。刚在想他女儿,做爸爸的就来了。唔,得去打个招呼呢……他想了这些就划开人群挤向阿熊哥。

  “阿熊师!”他叫了一声。

  “哦,是阿岱!”

  他们都用他们那粗嗓子叫喊般地说着。附近有些人被搅乱了欣赏采茶的兴头,不免露出不愉快的神色看他们,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你也来看采茶啊。”阿岱说着伸手抓住了阿熊的臂膀。

  “可不是,真热闹,来了这么多人。”

  “是啊。”阿岱应了一声,忽然他想到要好好招待他,跟他谈谈。“阿熊师,难得你来到这儿,我们还是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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