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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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由得惊住了,原来被人群围着坐在那儿的两个人中一个虽然是陌生的,但另一个确乎是茶贩。阿昆和阿仑都记得他是从台北来的,姓刘。一个三十开外,穿着一身在这乡间是极少见到的软而薄的似乎是绸质的衣裤。一阵缭绕的青烟从那人指头上的枝仔烟冉冉而升,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这人手里拿着几张印有密密麻麻的黑字的纸,正在侃侃而谈。 “啊,那是申报!”阿昆惊异地欣喜地低声向身边的阿仑耳语。 “神报?什么是神报。” “不是神报,是申报,就是新闻纸呀,长山来的。” “啊……” 两人没再说了,因为那人的话吸引住了两人的注意。 “这张有徐桐的奏章,徐桐是尚书,他说李鸿章与倭妄行,贪恋权势,是讲他跟日本蕃串通了,贪恋他的地位,还有:蠹国逆节,罪无可逭,说他不忠不义,害国害民,罪大恶极!你们说李鸿章该怎么办?” “斩!” “杀头!” 立即响起了一阵愤怒的声响。 “好好,徐桐接着就是这么说的,应袅李氏之首传示各省。” “对呀!” “着啰!!” “该当!该当!” 阿昆和阿仑又相对看了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的眼光里看出:“我听出来了,是在讲割台的消息。”两人会意地,也深得吾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哩还有哩。”那刘姓茶贩找了另一张报纸说:“这个这个,列位听好呀。这是御史王鹏云的奏文,讲得可彻底喽。唔,已割之民,激如生变。这是说如果台湾人民反起来了,即沿海一带未割之地,亦必闻而寒心,这是说长山海边一带也不会平安了。辍来一呼,投袂响应,岂惟外与岛人,岛人是指日本蕃,外与岛人为难,必且内与中国为仇。看哪,他说长山的兄弟们也会起来革皇帝老子的命呢!” 大家没有再高呼,却人人你看我我看你,很明显地在大家心胸中起了一阵惊叹的骚动,也有人低声地交谈起来: “哎呀,那不是造反啦?” “是啊,是造反。” “到底要怎样反呢?像洪秀全他们吗?” “管他怎样反,要把皇帝老子的命革掉啊。” “谁敢呢?” “我就敢!” “你呀,呸!” “罪过罪过……” “好了好了。”茶贩制止了大家说:“没有什么消息了。这些新闻纸要的人拿去看吧。” 站在前面的几个人立即欢呼一声,把那些旧报纸抢去了。 “喂!”有人尖着嗓子叫:“那么台湾是割定了?” “割定了!” “不能挽回了?”另一个人问。茶贩摇摇头不答。 “那我们怎么办呢?” “回长山去吧。” “不错!我可不能做个亡国奴呀……” 众人又纷然议论起来。 “现在可以这样说。”茶贩又说:“我们还不是没有希望,朝廷也还没批准和约。目前,台北方面有人主张台湾要独立,请西洋人援助我们反抗日本蕃。这也是大多数人的希望。” “那么今年的茶价呢?”好像也有人关心这些的。 “茶价要低一些了,大概一百斤二十个银左右。” “二十个银!” “没法子,而且还得早些运出去,所以我们早来了好多天。如果日本蕃真来了,生意怕要做不成了。” “唉……” “糟啦……” 有些人开始散了。想知道的多半知道了,而这茶贩所知道的,看来也不会太多。反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也还是老样子,不会有结果的,一句话,等待──等待时局的演变,除了这也没有其它方法了。 阿昆和阿仑也退了出来。 “二十个银……阿仑,听到了吗?”阿昆说。 “听到了。差不多只有往年的一半。我记得去年最好时,卖到三十七个银。” “唔,是三十七个银。这回可真糟了。”阿昆蹙着眉尖说。 “看样子,还可能卖不完哩,如果那茶贩的话没错的话。” “是啊。唉……”阿昆是长孙,有那么一天他也要负起全家的责任的,所以顾前思后禁不住有些忧心起来。 两人缓缓地并肩在亭仔脚上走向街尾。商店里的人们多半认得他们。所以不时有人从店里向他们赔笑打招呼,请他们进去坐坐。可是他们好像没有心思停步的样子。不多会儿来到街尾了。那儿有一座桥,桥两端都种着古老的榕树,枝叶在夜空里撑成一把大雨伞。桥并不长,大概只有三丈左右,左边就是那口大潭了,潭水从桥下潺湲地流过去。桥那边没有房子,望过去是一片漆黑,寂寞得有些怕人。 那对面是曲线优美的乳姑山,可是在这种黑夜是看不出山的轮廓的。只在几年前,那山上还出现过生蕃,两个摘茶女人给砍去了脑袋,不过近来倒平静了,没有听说出了什么事。 两人在大榕树下的石栏上坐了一会儿。他们都各怀着心事,阿昆想的是将来的时局,阿仑虽也担心了一会儿,可是另一个念头无端地涌上来,把这些似乎还远在天边的事情赶走了。 其实,这个念头是在一听到父亲要他和阿昆上街的话时便在他的脑中生起的,只不过是暂时给忘了而已,那就是去阿熊哥的家,看一眼秋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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