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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好好。”

  “还有哩……”他又吞吞吐吐起来。

  桃妹正要弯下身,这时不得不又转过脸来。

  “快说啊。”

  “请妳……请妳不要再和阿青哥拚山歌了,好不好?”他奋勇地,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

  “噗!”她又展颜一笑。“傻瓜,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喜欢和他拚,要拚也要找别人。”

  “不要骗我。”

  桃妹知道了他的意思了,没有再说什么,却深情地,嘴角含着笑点了点头。

  “如果骗了人,要……要倒头死的。”

  “哎唷,怎么说这么可怕的话?”

  “这这……”阿嵩岭现自己说得太过火了些,一时讷讷地接不上腔。

  “放心吧,我会记得的。”

  “谢谢妳,桃妹姊。”

  他的眼睛带上一股热度,要融解对方般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腮边泛上了一阵微微的红霞。她又开始驱动双手摘茶,有点要掩饰窘境般地。阿嵩心情很冲动起来,也不晓得怎么一种心理作用,他竟不由自己地忙乱地向四周看看,却不料正碰上远近几双正投向他的眼光,而且还是含着某种笑意的眼光。他的热切的心给浇了一盆凉水般地忽然冷了下来。

  “不早啦,可以去啦。”桃妹没抬头就说。

  “好……我走啦……”

  阿嵩实在还不愿意离开,可是那些好奇的眼光使他受不了,而且实在也找不着话了,只得这样说着,慢慢地离开那儿。

  【五】

  “石连叔母!”

  一声叫喊打破了岗顶茶园的宁谧。

  不出每一个人所料,今天准又是大旱天,太阳虽已升高了,还是被那薄云罩着,干燥的空气有些窒闷。风并不强,可是不时地在那道牛车路上扬起一阵阵泥粉烟雾。今年可是旱定了,而且还可能是多年来罕见的大旱。

  喊话的人的影子在茶园端出现了,背上驮着一只布袋,重甸甸的样子,可是那人的肩膀宽阔而有力,一点也不觉重的模样,不太高,但粗壮,脸黑黑的,大大的,那是早上上街的陆纲岱。看样子是办完了事回来了。

  “喂──”石连叔母应了一声。

  阿岱把那袋子卸下来往茶园端的相思树下一放,微微发出了一个钝重的声音。他大踏步地走去。石连叔母正在茶园中段。她停下手看着走过来的年轻人。油腔滑调的家伙,大概是态狗想食天鹅肉了吧,石连叔母颇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早已猜到阿岱的来意了。不过另一面她也并不怎么讨厌阿岱这个人,因为他能言善辩,正和她的长舌头是旗鼓相当的一对。

  看看他走近了,她才开口:

  “回来了?这么快呀。”

  “嗯,买了些东西,三十斤盐,也有一些……妳猜是什么?”他那圆大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神色。

  “有糖仔吗?”

  “有!当然有!是特别要请妳的。”

  “请我?那真感谢啦。不过不是我一个吧?”

  “行,妳说请谁就请谁。”

  “嘻嘻……”石连叔母干笑了几声:“是要请秋菊吧。别装模作样逞阔气啦。”

  “哎,哎,石连叔母,真说不过妳,由妳说好了,不过糖仔是实在的,喏,猫屎糖和麻老糖。”他说着摊开了手里的小包裹,里面正是那些令人垂涎的糖仔。

  “哎呀,这么多,可以让大家吃哩。”

  “妳叫吧。”

  “秋菊啊!”石连叔母尖起了嗓子喊:“阿窗妹!阿算妹!缎妹呀!来来来,大家来吃糖仔,阿岱请的,快来呀!”

  附近的七八个女人都各各发着欢叫集拢了过来。近的,没有解下腰边的茶篓,让它随着步子敲打着屁股急忙地走,远些的好像深怕迟了一步似地匆匆解下茶篓飞奔过来。只有秋菊一个人依然低着头摘她的茶,她不想吃,也不想再碰到阿岱的眼光,同时她一心要打垮石连叔母,所以不理也不睬。

  女人们你一只我一粒地吃起来。石连叔母看见秋菊没有来便又喊:

  “秋菊啊,快来哟……啧啧……这孩子,真是怪脾气,给她留下几粒吧。”

  石连叔母从所余无多的糖仔当中抓了一把,阿岱看了这情形说要送去给她,把糖仔接过去了。

  “秋菊……”阿岱把手里的糖仔伸向她说:“不要客气啊。”

  “谢谢你……我不要。”

  “为什么?不喜欢这样的糖仔是吗?那么是喜欢怎样的?我下次买来。”

  “我不要……”

  “啊,对啦,街上的布店来了好多新色的布,妳该剪些来做衫啊。”

  “我会的……”秋菊没有停手也没有抬头。

  这时远远传来牛车的咿唔声。那令人牙龈发酸的声响尖锐地划破了凝滞在茶园上的空气。那是陆家满房的牛车,到乳姑山去载了柴回来。前面一头,接着是三头,一共四头大水牛在拖着。隆隆的车轮滚过路面的声音也响过来了。

  “阿哥来到茶园边

  想要问妹难开言

  想起自家无钱银

  婚姻二字怎得圆”

  是那个驶牛车的阿云古在挑战要拚山歌了。声音很亮,是有了机会便忍不住地要露一手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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