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 上一页 下一页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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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好像……”阿仑有些不知所措地,好不容易才说:“我好像没见过。” “她是第一次来替你家摘茶的。” “哦……原来是这样!” “很漂亮是不是?” “唔……”阿仑这回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了。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竟又飘向她,他看到她仅有的露出在笠巾外面的一小块面孔正在猛可地变红。但只那么一瞬就因她有意地把身子转过去而不见了。 “嘿嘿……”石连叔母的干笑声又传过来了。“中意吧?阿仑仔,真漂亮,不是吗?嘿嘿……” “石连叔母。”阿仑奋勇地说:“不要开玩笑哪。” “开玩笑,嘿嘿……是开玩笑呢。” 太阳已升得老高老高了,在那有如灰黄色的藓苔植物的薄云上显得有气没力地,但那光线却热得可怕。 没错儿,今天又是这么个好天气了,沉重的、令人诅咒的…… 【二】 做茶间里,此刻正给水蒸气、茶香以及一股从火炉里辐射出来的热气笼罩着。谈笑声,吆喝声,加上炒茶匙与茶锅碰撞的金属响声此起彼落,热闹非凡。 这是个长约五丈,宽可两丈五左右的大房间。屋顶不很高,三面有墙,虽然都开着窗,但窗并不大,因此房间里的空气是窒闷的。 做茶间里,一端有着并排的四只火炉,正在燃着熊熊烈火。烧火的是陆家的长工邱石房──十来个忙人当中最忙的一个人。他是个身材矮小,有张看来有些滑稽的面孔──小眼、塌鼻、窄额头、阔嘴巴。他一个人管四只火炉,一会儿蹲在这只火炉前用火箝扒扒火堆,还要不时地进进出出,到堆柴间去抱柴来。上衣早已脱掉了,晒成赤铜色的背脊上,一条又短又小的毛辫子不停地甩来甩去,活像一条猪尾巴长错了地方。 邱石房年纪有二十开外近三十了吧,从外表一看可知,是属于勤而拙的一类,勤支持着他的地位,拙羁绊着他使他不致旁骛,正是大户农家所最器重的长工人才。人尽管鲁钝,但他力气大,并且也有他的天地,谁能说他是没出息的人呢?只不过是那些有小聪明的人瞧不起他,喜欢拿他做为取笑的对象而已。 掌四只茶锅的,是四个年轻力壮的汉子,阿财和阿奎两人较年轻,也都是陆家的长工,都还二十上下年纪,阿森哥跟阿来哥是临时请来的“师傅”,年岁虽大了些,但也大不了多少。他们双手各拿两把炒茶匙──形似饭匙,但大上好几倍──在炒茶。 把放在一只小“毛拦”(竹制筛形器具)上的茶菁,倒进茶锅里,用那两把茶匙来炒,直到茶菁半熟变软为止。火在他们眼前烤着,茶锅也辐射出炙人的热气,他们赤膊的胸背上不停地淌着汗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在他们古铜色皮肤上往下流个不停。 茶菁炒好了,下一个手续是揉。炒熟的茶菁一堆堆地被移到大毛拦上,送到揉茶手前面。 茶间的另一个墙壁下离地面大约一尺半高度横绑着两根粗大的观音竹,揉茶手并排地坐在竹子上面,双手撑在两侧,大毛拦送来了,他们便用双脚揉。这是颇需要技巧的工作,得把每一片茶叶揉得卷曲起来,稍用力可能把那些嫩茶芯揉碎,用力不够,茶便卷不起来。刚炒好的茶菁热度还很高,脚底踩下去,烫得人好难受,但他们不能等到茶菁凉些才揉,因为冷却了,茶菁会变硬,怎么揉也不会卷曲的。 阿昆阿仑兄弟俩,加上石连叔、阿木哥四个人就是他们中的揉茶手。阿仑这是第一次做这工作,茶菁的热度烫得他连连大呼吃不消,惹得伙伴们发出一阵阵哄笑声。本来是他们兄弟的父亲仁烈做这件事的,可是今年阿仑自告奋勇取代了父亲的工作。二十一岁了,连揉茶都不会,对他们这些农家子弟来说,这是很不体面的事,另一面他也觉得父亲年纪不小了,能为他分一点劳,也是做子女的份内的事,所以他一改往常只从事弄茶或到茶园去收茶的工作,坐上了那揉茶的竹凳。 阿仑虽是脾气暴烈容易埋怨的人,做起活儿来倒挺勤奋。他天生一副不肯服输的性子,在祖父信海老人的门馆里读书也是个力争上游的好学生,田园里的事虽然做得少,只在紧工时帮上一手,可是他有着愿意样样都学好做好的精神,因此尽管第一次做揉茶工作,他还是做得很愉快。 揉好的茶要经过最后一道手续了,那是“焙”。刚揉好的茶菁,液体一部份给挤出来了,湿漉漉的,必需把它烘干,烘干了就是茶叶了,呈黑褐色,一叶叶地卷曲着,芬芳喷人,可以卖给来收茶的长山人(指由大陆来台的人)。 焙茶的手续是把揉好的成团的茶弄松摊放在筛子上,再放在烘笼里,搁在小形火炉上,得不时地翻翻以免烤焦,没多久茶便可以焙干移进茶仓里。 这项工作是较轻松的,所以历年来都由阿庚担任。 阿庚伯年纪已六十开外了,是陆家的老长工,头发和眉毛都白了,连下巴那一小撮胡子也不再有一根黑的。面颊深深地陷下去,很瘦,但臂膀上肩头上的筋肉还隆起着──那并不是筋肉丰而大,只因人瘦了,所以显得很突出罢了,做活儿时那些包在枯瘦皮肤下的一块块肉团会一耸一耸地跳动,令人联想到他年轻时的雄健能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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