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上一页    下一页


  阿嵩怔住了。他的脸上涌起了带着穉气的疑惑与惊异。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做的茶我们种的米不让日本蕃吃?如果长山的人不能来买,那么这么多的茶和米要怎么办呢?日本蕃是那么可恶可憎吗?他们为什么要台湾?当然那是为了清朝兵打输了,可是打输了为什么就要把自己的土地送给人家?他的疑问太多太多了,一时不晓得问些什么好,并且他也感到如今自己已够大了,不能随便问事情,因为有些话问出来恐怕要叫人家笑话的,所以他只有楞楞地望着这位仅比他大两岁,可是看来一切都比他强比他成长得好多好多的堂兄的面孔。

  “别管这些了。”阿昆世故地说:“反正茶长了就得摘,摘了就得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来呀,阿嵩,我们先挑回去。阿仑,你等在这儿吧。”

  茶菁只有四袋,阿昆和阿嵩各挑起了两袋。

  “多少斤?”阿昆边走边问。

  “一百一十……二十斤不到。今年可要歉收了呢。”

  “难怪的,这么旱。”

  “去年晚稻没有收成,这回早稻莳都莳不下去。唉……万一茶又真地没人来买,那就糟了。”阿嵩忧虑地。

  “愁什么呢?反正也饿不到我们。”

  “是倒是的,可是……不少人总会不好过的吧。”

  阿昆觉得这堂弟心肠太好了,和阿仑比较起来简直就像两个极端,同样是陆信海的孙子,怎么会这么不同呢?暴躁与温和,骠悍与仁慈──想了这些,阿昆不免好笑起来了。这有什么稀奇,我和阿仑还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性格就已经很不一样了,何况是堂兄弟。

  这时,两人已来到阿青的茶园边不远处了。阿昆看到阿青那瘦长个子在相思树隙里隐现着,还有几个摘茶的女人的白色衣服点缀在一片绿海中。

  “昆哥。”阿嵩问。

  “哦?”

  “你在想什么?”

  “唔……没有……刚才这边拚山歌了,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一定是阿青哥和……”

  阿昆侧过脸,看见阿嵩面孔上泛现了一种类乎腼腆的,而且似乎还渗着一丝愤恨的神色。这使他想起了阿仑说的,阿嵩也有意追逐桃妹的话,于是便说:

  “和谁,你没听出来?”

  “是桃妹姊吧?”

  “是她。怎样,你也可以拚一拚。”

  “我拚不过她啊,我真想拜你做师傅哩。”

  “那还不容易,我教你好了。”

  “谢谢你,昆哥。我觉得阿青哥……不要脸!”

  “呃──这话怎么说的?”

  “人家都明明说不理他了,还要再唱。”

  “阿嵩,拚山歌可要脸皮厚些呢,尤其跟女的拚。你当然还不会知道这些,不过这话你可要切切记住。”

  “去年,唉唉,真有趣真过瘾,每次你和桃妹拚起来,大家都……我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那已是过去的事啦。”

  扬起着一小股一小股的泥粉,两人的脚步踏得很快。

  ※※※

  茶园里,阿仑正在细心地察看每一棵茶树。旱年茶虫发生得较多,不得不妥善地加以扑灭,否则便可能带来不轻的灾害。他发现了一些,但幸好不多。往常那种褐色带红斑点的寸来长小虫多半是成堆成堆地麕集在茶枝上的,他们会不停地啃啮宝贵的茶叶,长得好好的茶树可能在一夜之间给吃成只剩残枝的秃树,此刻他只能找着少数几尾,每一发现,他便把牠们拈起摔在地面踩烂。

  “阿仑仔……”一阵女人的声音从他不远处飘过来:“茶虫多么?”

  阿仑微微地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着,抬头一看,是邻庄的石连叔母。她是个半老的妇人,也是附近几个庄里出名的摘茶能手,已经给阿仑家摘了好些年头的茶了,所以阿仑一看到她那只剩两颗长长的牙齿的干涩嘴巴,立即认出了她。

  “石连叔母,妳今年又替我摘茶了。”

  “是呵,你家茶园是少不了我的。老主顾了呢。”

  “好在有妳年年都帮我们。”

  “今年茶虫好像不很多。”

  “很少。我本来担心今年天旱,虫会多些的。”

  这时,在离石连叔母不远处摘茶的女人也停下了手直起了腰身。阿仑无意间把视线投了过去,正好碰上那女人投过来的眼光。

  阿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气。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的,使看到的人眼前会忽然亮起来的动人面庞。虽然笠仔把额角整个地遮住了,但那一双清凉深邃的眼眸正发散着柔媚的光,小巧的鼻子,漾笑的嘴唇,泛着淡红色彩的白皙脸蛋儿,没有一处不是在无言地告诉人们她是个美貌的少女。倏忽间,阿仑的眼光从她笠顶上往下扫过全身。她向他投过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伸伸腰身又俯下去摘茶了。在这一瞬间,阿仑彷佛受到了莫可名状的轻微电击般的震动。他忘了石连叔母,忘了茶虫,连自己都忘了。

  “阿仑仔,嘿嘿……”

  石连叔母的干笑声使他恢复了自我,赶忙收回了视线,掩饰什么般地哦了一声。

  “你不认识她?”

  “……是……”

  “她叫秋菊,住在街路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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