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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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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伸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再一次逃离他的视线。 回头看到那个颓唐的身影时,她哭了。她不知道这样的眼泪是出于难堪还是出于妒忌。 韩坡从外面回到他无爱的荒地。李瑶走了,夏薇也走了,只剩下他和一条金鱼。 看到李瑶站在门外的时候,他本来可以不开门的。他一生中有过不少女人,面对挚爱的时候,却变成个笨拙的孩子。 他回头告诉夏薇:“是李瑶。” 一种忧愁的目光投向他。 他终究还是把门打开。他舍不得让李瑶孤伶伶地站在外面。 他在两个女人之间,在如此荒唐地裸陈的感情之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护而又不伤害任何一个。这一趟,轮到他想逃走了。 然而,李瑶首先离开了。 爱情从来就不是他的长处,它的天堂和它的地狱,它的荣耀和它的耻辱,给了他狂喜的欢愉,也给了他毁灭的痛苦。 多少年了?他终于知道,惟一的天堂是童年,那是一种天生的醉梦,一觉醒来,便再也没法回到梦里去。 夏薇从韩坡的公寓出来,踏着悲哀的步子,走在人行道旁边和车流之间。她戴着的虽然是李瑶的面具,身上穿的却是韩坡那天为她挑的衣服:白色的丝衬衣、黑色缎面伞裙和一双红鞋。出于自尊和希冀,她为他留下一点线索、一种暗示,使他心里明白怀中的女人是谁,但他竟然看不出来。韩坡心里根本没有她。 夏薇找到了那台小绵羊。她把面具放在背包里,戴上头盔,驰向无边无际的夜,这便是她的归乡。 任何我们失落了的欲望,都会由我们完整无缺地保留在梦里。徐幸玉在陌生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躺在手术台上,一个穿着绿色手术袍,戴着面罩的医生走进来,她认出他是杜青林。他的眼睛朝她微笑。她想坐起来投进那个胸怀,可是,她背后有些东西把她往下拉。原来她长了一双巨大的、悲伤的翅膀,他们正是要把她的翅膀割下来。她竭力地挣脱,最后,她抱着杜青林,拍翼高飞,穿过手术室,飞向这个城市的熠熠星光。 夜色深沉,夏薇骑着她那台小绵羊轻轻飞旋于这座城市。她如大梦初醒般地明白,我们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思念,我们梦想某事恰恰因为我们不能拥有,她投向的那个怀抱其实从来就不曾有过。她爱的全部意义,不是韩坡,而是爱情。 这种爱是无舟野渡,是永难实现的欲望与渴念。在梦幻的深处,只有自怜的影子。 一辆大卡车向她轧过来,车上那个男司机想要调戏一个在夜里开车的女孩子,她加速飞驰,想要摆脱这种烦人的骚扰。 那台小绵羊愈来愈轻了,越过高架路一个拐弯处的百米之遥,飞堕出去。她踏着悲伤和疲惫的脚步,从爱情的虚幻中下坠,下坠,突然感到冷,如风中的树枝般颤溧。她听到时间在飘落。在飘落的时间里、她俯瞰自己过往的生活,过往她享受其中的快乐和不快乐,在这一瞬间都粉碎了,然后消逝。她的白色衬衣上溅了一滩鲜红的血。 爱是一首支离破碎的乐曲,她重又听到韩坡的钢琴声,那支《离别曲》在她耳里回响,她知道这是为她的死亡准备的。她看见了自己的终点。 夏薇在森森柏树的墓地里长眠,就在她姑母旁边。她过完了上帝给她的短暂时光,不会再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思念,也不会再梦想那不可企及的愉悦。世上有身体和欲望,尘世以外,这两样都不复存在,惟有天堂。死亡使无偿奉献的女人终于摆脱了她如此无助的依恋。 徐幸玉在深深的墓穴里撒下一把泥土,她全身因呜咽而颤抖,她不能理解,她年轻的朋友为什么会在那个晚上出去,回不来了。 韩坡没有到墓地去,他从来就不相信人死了之后,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 出自于一颗灵魂的暗暗哭泣,他怨恨自己,也气恼自己。他并不知道夏薇有一台小绵羊。离开录音室大楼的那个晚上,一个女人驾着一台小绵羊打他身边驶过,还有无数个晚上,他从公寓的窗子往下望,在球场外面,在回家的路上,都看到同样一台铜绿色的小绵羊,而他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不能原谅自己把一个无辜的女孩送上了黄泉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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