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张小娴 > 离别曲 > |
六 |
|
直到这对夫妇交通意外身故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们因为挥霍和不擅理财,早已债台高筑。 徐义雄很疼他姐姐,但他无法认同她过生活的方式。他觉得他有责任保护韩坡,不让他走父母的旧路。 这次输了的话,就证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费光阴?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学钢琴,成名的有几人? 会场外面,有人在韩坡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谁。两条手臂于是立刻垂了下来,装着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李瑶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气地微笑,脱下手套,伸出双手,说: “漂亮吗?” 她那十片小指甲涂上了鲜红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妈妈帮我涂的!她说她每次涂这个寇丹都会有好运气。” 这天晚上,李瑶穿了一袭象牙白色的丝缎裙子,领口和裙摆缀满同色的蝴蝶结,侧分界的头发贴贴服服地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随着她的身体摇曳。 陪着来的是她妈妈傅芳仪。 她温柔地摸摸韩坡的头,问: “紧不紧张?” 韩坡抿着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可没李瑶那么轻松。李瑶的爸爸是个白手起家的建筑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奖学金也没关系,她依然可以去外国深造。但韩坡输不起。 夏绿萍在大堂里等着他们。她捏住韩坡的手,责备他:“为什么不戴手套?你双手很冷!”她一边说一边搓揉那双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韩坡和李瑶一起在后台待着,前面的几个参赛者都弹得很好,韩坡又再偷偷弹自己的大腿。 李瑶首先出场。她站在台中央鞠了个躬,然后缓缓走到那台钢琴前面坐下来,双手轻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键上。 她弹得像个天使,那台庞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躯何止重百倍?却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夏绿萍为她挑的肖邦《雨滴》前奏曲弹得像天籁,靠着她,凡人得以一窥那脱俗而神圣的境界,片片花瓣从天堂洒落。 韩坡在后台看得目瞪口呆,李瑶比平曰练习时发挥得更淋漓尽至,这是她弹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头的石块更重了。 掌声此起彼落,李瑶进去后台时,兴奋地戳了戳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说:“你也要加油啊!” 韩坡坐在钢琴前面,就在这一刻,他心头好像有几十只小鸟乱飞乱撞。夏绿萍为他选的是《离别曲》。 他双手温柔地抚触琴键,好像在弹一首即兴创作的诗,每一个音节都以惊心的韵律获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这时,一颗汗珠从他额头滚下,缓缓流过他的眼眉和眼睑,刚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于聚光灯的折射,那颗汗珠成了一个五彩幻影,挡住他的视线,韩坡觉得有点涩,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指错过了一个键。他仓皇地想去补救,结果却只有更加慌乱。像一盘走错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草草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他的头发全湿了,心头的小鸟都折了翅膀,惨然地飞堕。 李瑶在后台看到失手的韩坡,她难过得哭了。 韩坡呆呆地望着琴键,只希望可以重来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那个晚上,李瑶拿了首奖。这个奖,把他们从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说: “不要再学了。” 他默默地走着,没抗议,也没哭。 直到李瑶上飞机的那天,他坐在校车上,因为修路的缘故,校车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上有一家琴行,橱窗里放着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阳光的滤洗下,闪耀出一道灿烂的光华。就在那刻,他的脸贴住车窗,明白了这是他和钢琴的永别,所有辛酸都忽然涌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妈妈还在,那该有多好。 韩坡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在怀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松开丝蒂,把里面两颗松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面的一株白兰树下。这是他带回来给夏绿萍的。 有一次,夏绿萍从巴黎带回了这种圆圆胖胖的松露巧克力给他和李瑶,每一颗都有一种丝绒般的光泽,融在舌头的一刹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个完美的C大调!”夏绿萍叹唱。 她告诉他们,将来有机会到巴黎的话,千万别忘记尝尝这种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错过的。 他猜想夏绿萍当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买的,他带来了,用两个C大调代替灵前的一束白花。 16年后的《离别曲》弹完了,16年前的《离别曲》却依然回响于他的记忆里。弹琴的那个人还是像个天使吗? 他离开了教堂,毫无意识地走上一艘渡轮,横渡往事的潮涨潮落。教堂上的钟楼遥遥在望,这个老去的孩子,只能在船上为夏绿萍唱一支挽歌。滔滔流逝的时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泪。 |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