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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不收学费。”夏绿萍说。

  徐义雄没回答,随手把那张名片放在口袋里,拉着韩坡走。

  韩坡跟在他舅舅后面。走了几步,他往回望,看到夏绿萍优雅地站在雨中,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在舅舅家里没说过一句话。三个月后,徐义雄找出夏绿萍的名片,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表示愿意让韩坡去学琴。

  在夏绿萍的公寓里,他第一次弹了妈妈常常弹的《遗忘》。那天,夏绿萍叨着一支雪茄,站在钢琴旁边,雪茄的味道在房子里流曳,醺着他的脸。

  韩坡和叶飞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走在长满栗树的长街上。

  叶飞突然很机警地跳过一条狗粪,一边走一边咒骂:“巴黎就是狗屎多!”

  韩坡走在前头,暗夜里,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一盏灯还高高地亮着,像灵堂里的一盏长明灯。

  窗外,漫漫长夜缓缓的月光,韩坡坐在他那间小公寓的地上,啃着从餐厅带回来的卖剩猪脚,这是他在潦倒日子里最丰盛的食物。

  那个雨天,夏绿萍无意中从阳台上用望远镜看到他在对面那幢公寓的楼底下歇斯底里地弹琴。虽然琴声被雨声盖过了,但他的动作和音感震撼了夏绿萍。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手指每一下落在琴键上,竟好像与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同歌。她吃了一惊,告诉自己,一定要教这个学生。

  然后,她撑着雨伞跑来,在最苍茫的时刻,救赎了他。

  韩坡走到楼下拍叶飞的门。

  叶飞朦朦胧胧的来开门。

  “你有没有钱?”韩坡问。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叶飞在床垫下面翻出一叠钞票,那里有几百法郎。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要钱来干什么?”

  “回香港。”  

  “你刚刚那样花钱,现在又问我借钱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请去看艳舞!”他咕哝。  

  “你只有这么多吗?”韩坡一边数钞票一边说。

  “你还想怎样?”

  “我回去送一个人。”韩坡说。

  “又要交租,又要交学费,我哪来这么多钱?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银行拿好了,我户口里还有点钱。”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办法,每个人借一点,应该可以凑够钱买一张机票的。”他说。

  叶飞笑了:“那你不只买到一张机票,大概可以环游世界了。”

  韩坡靠在甲板的栏杆上,遥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圆顶。他是回来送葬的,此刻却在渡轮上。

  就在推开教堂那道圆拱门的短短一瞬间,他听到肖邦的《离别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缩了回去。虽然隔了这许多年,他马上听出是谁在弹。只有她才能够把《离别曲》弹得那样诗意而破碎,宛若在风中翻飞而终究埋于尘土的落叶。这些年来,她进步了不少,已经不可以同日而语。

  他颓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阶上,再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一晃眼16年了。8岁那一年,他和李瑶都已经是八级钢琴的身手。夏绿萍替他们报了名参加少年钢琴家选拔赛,首奖是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那是个冬日的夜晚,天气异常寒冷,钢琴比赛的会场外面,陆陆续续有参赛者由家长带来。韩坡跟在舅舅后面,他身上穿着一套租来的黑色礼服,脚上踩着那双舅母前一晚帮他擦得乌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气的样子。然而,他冻僵了的手却在弹大腿,把人腿当成了琴,一边走一边紧张兮兮地练习待会要比赛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听到舅舅跟舅母说,要是他输了这个比赛,便不要再学钢琴了。

  “弹琴又不能混饭吃!”他舅舅说。

  徐义雄是个脚踏实地、办事牢靠、恪尽职守的邮差,还拿过几次模范邮差奖。韩坡的父母死后,他把韩坡接回来抚养。他是不情不愿地让韩坡去跟夏绿萍学琴的。他压根儿不相信艺术可以糊口,只想韩坡努力读书,有个光明的前途。那么,他也就是尽了做舅舅的责任。

  韩坡的爷爷是个二世祖,靠着父亲留下来的一点祖业,一辈子从没做过任何工作。韩坡的妈妈中学一毕业就嫁了给他爸爸,从没上过一天班。

  这两夫妇很恩爱,婚后住在薄扶林道一幢布置得很有品味  的房子里,过着优越而附庸风雅的生活。韩坡4岁之前,身上穿的是质料最好的名牌童装,生日会不是在麦当劳而是在乡村俱乐部举行。3岁那年,他已经去过巴黎,虽然他事后完全没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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