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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他的眼睛闪着光,那是浮动的一层泪光。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不是妓女,你也不脏。”

  我用手捂住脸,眼泪喷涌而出。

  “我从北京来到新加坡,实际上就是要砸别人饭碗抢别人老公骗你们这些男人的钱的……我甚至在机场上就开始骗麦太太了……”我低下头呜咽出了声,眼泪很快洒满了我面前的台面。

  他抬起胳膊直接用手擦我的眼泪。

  “你不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到那种地方找你。其实,我没有看到比你更美更纯洁更崇高的女人了。”

  他说了这一句,我浑身颤抖着,哭得更厉害了。

  我久久地哭着。

  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颊,轻轻地来回地擦着上面的眼泪。

  突然,我止住哭泣,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急急地对他说:“我们走吧,我们不要晚餐,不要乐队,这些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我不要你花这笔钱。”

  “不能,都跟人家说好了,否则让我多没面子。”他为难地说道,拍了拍我的脸。

  “可你的面子比我诚恳的请求还重要吗?”

  就在这时,邻桌的人全部站起来拿着筷子对准一个大盘的菜,一边翻动一边齐声说着什么。我吓得一把抱住他的手。他微笑了。

  “这是我们新加坡的风俗,叫捞鱼生,每年除夕夜用筷子那么一捞,就能捞到一年的运气和幸福,”说着,他又拂去我被眼泪沾在脸颊上的发丝,“我们要不要也捞一捞?”

  “我已捞到了。”我再次淌下泪,用纸巾狠狠擦去,又朝他不加掩饰地笑起来。

  我们出来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马路上不断穿梭着闪着光亮的鸣叫的汽车。排列着的路灯像是用火点着了似的一路烧将过去。我看着蓝莹莹的天空,又一次感受到了从大学图书馆走出来时的心情。我的头仰着,苍穹无比深远,望着那些闪亮无比的星星和飘移的月亮,就想和身边的这个老人这样一直肩并肩地走下去。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他转过身来。我继续说:“在这个除夕之夜我想跟你再次做爱。”

  “你不嫌我……”

  “我只想抱住你,紧紧地抱着,把你抱着往那个里面塞。”

  他低着头,眼睛里有泪光在浮动。

  “我打电话让司机来接我们。”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不,不要。”我按住他的手。

  “很远很远的,我让我的司机马上过来。”

  “不要,我们就这样走回去,走回那个公寓。”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低下头看看自己在路边的影子。他说:“我走不动。”

  他背着光线,脸上是一片顽固的暗黑,完全看不清那上面究竟藏有什么表情。但他说了那一句,那肉体上确实给人以一种衰弱无力的感觉。我依着他,诚恳而热切地望着他说:“走不动我就背着你走。”

  我用手轻轻抚着他低着的肌肉松弛的面颊。一会,他抬起头来笑了。

  “那样多不像话。这是新加坡,又不是你们北京。”

  听了这话,就像有什么东西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身体。我盯着他的脸突然感到难过。于是我一扭身就跑开了。

  他在后面喊着什么,我顾不上听,跑得特别快,皮鞋发出了清脆的嗒嗒声,像某类牲畜在深夜时的狂躁。我拼命地跑着,木知该朝什么方向,只是顺着一条马路不停地朝前跑,心里沮丧极了。我想,这个夜晚如果不是他最后那句话,它将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

  5

  我来到一条不知名的河岸上行走起来,从那儿传来沙沙的流水声和淡淡的清新的潮湿气味,河面上灯光闪闪。远处一只华灯结彩的游船静静停泊着,四周是悬挂的灯笼,是涌动的人群。那儿是克拉码头,远远看去,就像有一条蜷缩的闪着鳞光的龙体在痛苦地翻滚。我默默走着,不连贯而又模糊地想着各种事情。当我到达行人密集的地方,看到女孩们依然站在人群中间歌唱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芬。在她唐突地闯进那套公寓的那个深夜,她就是以一种绝对凄凉的心情看着四周的一切。在灯光的上方,空气中笼罩着一片飘忽的紫色,袅袅地融在女孩们快乐的歌声里。她们一共三个人,边歌边舞,绕她们一圈的是坐在椅子上的男男女女,他们穿着节日新装,一边看一边啜着饮料,守这长长的大年夜。

  我擦过这些坐着的人群,向一个名叫“ZOOO”俱乐部向里张望。里面传来了亢奋的爵士乐,像是黑暗中骤然刮起的旋风,而且夹杂着一股浓重的榴莲的又腥又臭的气味。-瞬间,我逃似的离开了。

  我又来到挨着它的另一间,里面有打鼓声吉他声,有男人穿着中国旗袍装成女人的尖嗓子唱歌,十分热闹,还有人在跳舞,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哈哈大笑。不知为什么我被这样的场面吸引,也想过去喝一杯,然后哈哈大笑一下。但我身上没带一分钱。可那哈哈大笑是什么感觉呢?我觉得我探进门里的脸,有一刹那被里面的灯光无情地照亮了。这使我突然想起从北京刚下到新加坡机场时那猛烈得像雪崩一样的光。

  我颤然缩回头去。这时,一辆出租车静静地滑到我的身边。黑脸庞的司机探出头用英文问道:“要车吗?”

  “我身上没钱,”我犹豫着说,“但如果你信任我,回到房间取还给你。”

  我又告诉他我住在什么地方。他看了看我,也犹豫一下,便把门打开了。我钻进去,还没坐稳,车便飞驰起来。

  看着反光镜里映出的那张脸,那唇上面有一颗黑病。突然间我感到一阵恐怖。这不是窃我箱子的那个印度司机又是谁?

  我一下伸出手想抓住他,无奈厚厚的玻璃门横挡着。我愤怒地喊道:“我的箱子,MY BAG, MY BAG。”

  他也突然认出了我,一时慌了神,一个急刹车,使我的头猛地撞在玻璃门上。我抱住头一阵呻吟,嘴里仍然喊道:“MY BAG, MY BAG。”

  我的手上濡湿了。我把手伸到眼前一看,是血。他也看到了。因为痛楚和恐惧,我啜泣起来。

  “求求你把我的箱子还给我。”因为心急来不及用英文讲。我用中文说了这一句后,便又大声哭开了。

  他摊开两手,耸耸肩,那皮肤的黑色使我无法判断他是肯还是不肯。

  额上的血依然往外渗。他给我拿来纸巾,我便在额上擦拭起来。血止住了,眼泪还在流。他望着我,怯怯地颤动着嘴唇,终于说道:“你去问小兰。”

  小兰?他让我去问小兰?我推开车门,以一种极度狼狈的姿态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旁。远处依然传来喧闹声。我又多了一层新的恐怖心理。风吹在我的伤口上,使我再度悲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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