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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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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狡猾地从华丽的灯光下拐进了一个僻静的小路,这里几乎没什么人。而深宅长巷又都好像一个人的贴身内衣,散发出这个城市的独特体香。道路在我脚下伸展开去,境蜒曲折。两旁长满了小树,我小心地避开一根根低垂摇曳的树枝。但是越往深处,心里渐渐地惶惑起来。因为我没有一个明确的去处,我只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到什么地方?身上的长裙像一个蜘蛛吐出的细丝把我悬挂在半空中。但即使是在梦中,一种清晰的无着无落的痛楚还是袭上了全身。 我低着头踽踽独行,没有注意到天上的乌云一直徘徊不去,空气也异常闷热。当我抬起头时,突然看到前方有一座砌着围墙的宅院,那里灯光密集,有嘈杂的人群,还有隐隐的哭泣声。我侧耳细听起来,双脚不禁向那儿走去。 也许是吵架的,还有一帮人在努力调解,就像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但还没等我走近透过围墙的大门,我便看到了许许多多用鲜花做成的花圈。是在办丧事。可惜了这些花儿,我想。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台子,台子中间是一个灵位,恍惚的灯光下,我看见一年轻男人的照片镶在一个木框里挂在上面。这是个怎样的男子?为什么会英年早逝?十多个身穿袈裟的道人一边打着锣鼓,一边喃喃诵经,以超度亡灵。台子的后面是主屋,哭声似乎就是从那传出来的,声音很干燥,是一种没有了泪水的女人的声音,从嗓子里空洞地穿过。这就是新加坡人的哭声?似乎和我们中国人的哭声也无二样,都是经过了稀释的一种悲伤。我凝神听着,那声音恍如从黑暗里射出来的几丝光束,惨淡地映照着围墙外的小巷。台子的前面,即这个围墙里的场地上,摆满了椅子和桌子,就像一个餐厅一样,人们喝着饮料,吃着糕点,一边正谈论著什么。 等我看清了这一切之后,我发现自己立在围墙门口的样子非常不合适。于是我折回身,准备从来时的路再走回去。 这时,一辆深色的车慢慢停泊过来,从里面立即走出四五个穿着黑西服的男人,这使我一下惊呆了,就好像看到了黑手党一样。为首的那个也瞠目地望着我,在地上投下他一团浓重的黑影。 我也看着他,我发现他就像是从三十年代香港电影里走下来的,皮肤光滑,隐隐地透着亮,两只丹凤眼黑黑的,眼角处微微上翘,仿佛是一组和声,意犹未尽。那嘴唇线条优美,好像也着了色一样,微微地呈现出淡褐色。我不禁怔住了。虽然青春在那脸上早已流失,但是旧时男子的风韵使我像一根柔软的水草整个地飘浮起来。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和身边的人一同过去了。他们是来吊丧的。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像掉了魂一样伤感起来。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他是从前的人还是现在的人?抑或带了一副假面具只是淡淡的一具形体,没有思想,也没有呼吸。 可是我与他又有什么关系?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这时身后有人在叫“哈罗”。我回过头去,正是那个人,他在对我说“哈罗”。 我站住了。他微笑着用英文说了句什么。我摇摇头,他又改用中文问:“你是不是死者的朋友?” “不,我只是路过这儿。”我的脸突然绯红一片,低垂着目光,不敢朝他看。我身上的咖啡色长裙几乎拖到了地上。 “你要不要进来看一看?”他饶有兴趣地说,“是一个中国女子杀死了他。” 我思索着,好像在哪听说过此事,便在记忆里寻觅起来。我困惑地望着他,我想问问他那个小龙女为什么要杀人。我刚要张嘴,话未出口,这时在我当头的树上有一只乌鸦在啼鸣。我便用目光在树丛中寻找。我看到他和我一样也仰起了头。忽然,许多只乌鸦扑棱扑棱从树上飞起来,大叫着,掠过头顶,向着宽广灰暗的空中飞去。 “要下雨了,进来吧。” 门楣很低,我略微低着头随他走过去。我们在一个光线稍暗的桌子旁坐下。一瞬间,那张发出丝光的脸上浮起了平和而又略显无奈的表情,而在这表情后面似乎隐藏着一种非同寻常的东西,这使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问道:“你是中国人?” “难道我脸上有标记吗?“我微笑起来。 “对,眼神不一样。”他直言不讳地说道。 我低下头去,我想起了在飞机上麦太太对我的眼睛的评价。我的眼睛究竟怎么了?这时有人在叫他,他抬起身子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等一会儿。我看到他那平和的神态后面夹杂着焦躁不安的神情,便问:“杀人的真是一个中国女人?” “是啊,这几天全新加坡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哩。”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你一样。” 我全身一颤,心里思忖他这句话的用意。我盯着他的脸,问:“我是什么样?” “很可爱,也很漂亮。” “杀了人还可爱吗?” 他沉思着,用胳膊支在桌子上,将手托住头,先前浮现在脸上的光彩消失了,似乎眼睛也开始闪烁出如水的光。 “她哪里会杀人,我了解她,肯定她是不会杀人的。我要跟律师说,要不,她不是被判处死刑,就是终身监禁。” 我转头去望台上的放有遗像的灵位。各种花香味夹杂在一起和这幽柔的灯光混合著,使人隐隐闻到一股尸体的味道。这时雨下起来了。透过雨丝,他也向灵台看去,从他黯淡的眼中投出一道难以形容的眼光。深沉的而又朦胧的眼光把别人看不见的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命运全部看了去。我默默低下头,幽暗的投影落在桌子上。 “不知怎么,你使我想起了什么人,”他突然说道,“也许是你身上的衣服。这是你的衣服吗?” 我一惊,全身就像遭到了突如其来的一律。我身上的丝绸一刹那在那忽然亮得邪恶的灯光下波光粼粼。 “穿在你身上确实很美,但是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样的款式,这样的色泽,是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反正很久了,有惚如隔世的感觉。”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在我听来却是那么可怕。 “三十年前,我还没有出世呢。”我镇定地说,忽而又格格地笑起来。 听到我的笑声,他好像清醒了一样,便以深邃阴郁的目光询问似的望着我说:“你来新加坡是干什么的?” 我倒过头在考虑用词。一只被淋湿的乌鸦发出哀唳的叫声。就在这时,刚才那个人又招呼他了。他立即起身,也没顾上看我一眼,便自个走开了。 过了十多分钟,他还没有回来。我怅怅地坐着,待外面的雨一停,便起身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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