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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人唱的,他们说一个人的面孔代表了一个人的命,眼睛鼻子嘴就像天堂和地狱,谁也别欺骗谁。”

  我回眸望着她。她看到我直勾勾的眼睛,改口道:“不过你认识麦太太也许还是有点办法的。”

  “你也知道麦太太?”

  “不认识,听别人说她的交际很宽,要认识她也并不那么容易啊。而我,你看,”她伸出她的十指,“这上面什么颜色都有,蓝的,绿的,黑的,白的,这十种颜色代表了我的一个周期,我每天都过着不同的生活。我哪配得上去认识像麦太太这样的人,因为她肯定不喜欢涂这种指甲的人。”

  我沉思地把目光落在窗外蘑菇一样的云朵上,想着昨天在飞机上那异样的苍白和那无限上升的下颌——对我来说,这些似乎是她的全部存在。

  湖南女孩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用另一个手指着前方左角的一个男生的背影。

  “你看,那人过去在国内是个小有名气的歌词作者,刚来时血气方刚,见人就笑,人长得也俊,爱唱歌,现在半年过去了,不说脸色灰暗了许多,似乎连个子也矮了。”

  我看了看那晒黑了的柔韧的脖颈,问道:“他到新加坡来干什么?”

  “是啊,我也在纳闷,男的来这干什么呢?”

  这时,一个英国姑娘快步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微笑着,用蓝玻璃一样的眼睛在我们脸上一个一个望起来。

  “我希望你们能有一个英文名,”她用英文说道,“现在从前排开始,说给我听。”

  于是满教室里响起了“曼丽、彼得、爱米、丝格丽特……”的声音。

  轮到那个歌词作者时,他说:“我叫安小旗。”他把“安小旗”这几个字说得怪腔怪调,听起来也好像是英文名,惹得湖南女孩哈哈大笑。安小旗回过头来,吃惊地望着我。他也许以为是我在笑。我低下了头,发现那人的眼睛很小,但黑溜溜的,发出刀子一样的光。

  湖南女孩说她本来就叫Taxi.“你是出租汽车?”我问。

  “我是用出租汽车来观察新加坡。”她又笑了。

  我想起了儿时读过的一本书,书中主人公小哈克把偷来的一件裙子穿在身上装扮成女孩。这个女孩叫海伦。于是我把这名字告诉了老师。

  “海伦。”Taxi叫了我一声。我觉得滑稽,便笑起来,看来要让我记住我是海伦还需要时间。

  我向Taxi打听芬,她说过去我们坐一张桌子,就像现在我跟你一样,她已升中班了。

  “那你为什么要插这个新生班?”

  她捂住嘴笑了,又摆开她的双手,低声说:“又不是真的来学习的。我想,要不了多久,芬也会自动回到这个班,这个班的学习多轻松啊。”

  3

  傍晚,我站在麦太太家的客厅里,里面寂静无声,整个屋子处于停滞状态。女佣也不知哪去了。屋子里似乎依然飘浮着榴莲的怪味,我使劲吸了吸鼻子,为什么我就不能喜欢这种味道?窗外远处的楼群正静止地笔直耸立在沐浴西边暗薄的余辉里。我站在《蝴蝶夫人》下面,仰视她,心里思忖她到底是谁。一阵微风吹过来,飘忽在那剧照上,那包裹在躯体上的裙子似乎在飘动,脸上的笑也隐蔽到深处。我竟害怕起来。也许从一开始,从在候机室里见到她的一刹那间,我便有了恐惧颤然的感觉。我久久地望着,仿佛真的看见了蝴蝶夫人前方的碧蓝的大海。她的日复一日望着大海的眼睛,也被染成了蓝色的。在大海深处,那只载着悲剧的船来了,里面装着的不是她的情人,而是死亡。

  四周已沉到黑暗里,我在黑暗中摸索起来。我拿不准麦太太的房间在哪里,但是凭感觉好像是走廊尽头的那一间。

  因为即使在外形上也能看出那是最大的一个房间。我踮着脚尖,手触着冰凉的把手,轻轻旋开去。我又摸索着墙壁,找着了按钮,亮了灯。

  我屏住气一动不动地向里看去。这屋子又大又亮,屋顶呈尖拱形,亮光就是从尖顶喷射下来的,直逼下面宽大的木床,而使两边靠墙的衣柜梳妆台清楚地分为一半暗淡,一半明亮,仿佛一边是阳光,一边是月光。屋子尽头有扇门洞开着,里面大概是卫生间,隐隐约约看那儿的镜台上放着零碎的化妆用品,一股淡淡的香水气息迎面扑来。

  我走进去,脚底下是淡褐色的木地板。我轻轻坐在床上,仰望着头顶上发光的三角体。我又起身去抚摸麦太太每天都抚摸过的衣柜。她的气息仿佛还留在上面,清晰可辨。

  我把衣柜挨个打开,目光像鸟雀一样在里面跳跃着,叮啄着,里面几乎都是从法国和意大利买来的时装。我呆呆地看着,竟冥想自己就是这些衣服的主人。确实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好看的时装。

  在这些时装中,有一件咖啡色的长裙,裙裾一直拖到了下面的板层上。我用手指顺着领口划下去,水一样的丝料便轻轻颤动起来,好像这是一个活的生物,一个活的形象,是真实和虚幻、影子和光芒合在一起的一个幻象,甚至看到了曾被它包裹的躯体,隐约露在外面光滑的胳膊和吹浮在上面的气息。我不禁把脸贴在上面,想象自己穿着它将会是什么感觉。这么一想,一阵恐惧猛地袭上心头,越来越强烈,渐渐演化为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衣服的光泽虽然褪了色,但是那年代久远的人形象一个人的亡魂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心灵。

  4

  楼群、街道、行人甚至是周围的空气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冷冷的盔甲——那种让人害怕的无法穿透的陌生。四下里的灯光恍如田野的麦浪,也像是深夜的狗吠,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众多的吠声立即遥相呼应起来。正穿梭的从两边街道的无计其数的行人,男人似乎都一律穿着白衬衫,领口上吊着细长的领带,女人都是短裙短发。他们的脸在闪烁的灯光下犹如飘动的白纸。表情似乎也被机器规定好,都是统一的平静和淡漠,好像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想着同样的心思。我穿上那件咖啡色长裙也夹杂在其中,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可笑。这衣服根本就不适合在大街上行走,它庄严得仅限于一些宴会。我的脸热臊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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