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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夜晚降临了。当我壮着胆子和她随着旅客走进新加坡机场时,我就像是一个演戏的演员走下舞台来到观众中间。我向四下望去,但是机场里就像有无数个镁光镜向我扑扑闪动起耀眼的光。我想起儿时在小礼堂看完电影全场骤然灯亮的情景,猛烈得像雪崩。我胆怯地看着四周,它是美妇的一件由无数珍珠钻石金子银子组成的睡袍,而这睡饱仿佛承受不了这许多的光终于燃烧起来。我就在这燃烧的睡袍里走着,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觉双腿有些虚幻,根本就落不到地上。一个月前,或是几天前,甚至就在几分钟之前,这一切还是些空想,现在好像还是空想,而在这空想的背后,那可怕的特质马上就会被我揭示了。这时我一抬头,在四面八方的如镜的钻石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我又惊又喜。在那闪出的反光中,我发现我的眼睛在睫毛的衬托下,又黑又亮,那神情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我到了新加坡,到了新加坡。”我的腿不再颤抖了,我到底来到了这块土地,我本以为我根本不可能。我微微眯起眼睛。过去所有的不快都隐没在光的背后了,我和它们以及所有的仇人将一刀两断,就连经纪人带给我的寒冷也被这块耀眼而猛烈的光融化了。

  但是当我和我身边的妇人通过海关继续向前走时,大老远我就看见迎机的人群中,有一块牌子非常明显,上面写着某某小姐。举着牌子的是一个男人,正挥动着长大的胳膊。

  他身穿一件淡蓝色条纹的衬衫,领口敞开着,上面架着一张灰暗的病态的长方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他莫不就是我的经纪人周某?在这一片光的海洋里,他似乎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截干枯的树枝,如同他在电话里传给我的声音。

  但我没有在他面前停住,而是擦过他的身体和我的同伴一直向前走。我不知道和她在一起,等待我的是什么。

  在机场外面,面对前方灯火闪烁的炎热的夜晚,面对身边的妇人,我觉得那么寒冷。我再次感到了那电影屏幕的飘动,似乎我就是我自己的裸露的亡灵。我感到这亡灵内在的一种东西,从朦胧不安宁的夜晚冒出来。

  “您能告诉我这里哪个酒店比较合适我?”我鼓起勇气说。

  她来回走了两步,回过头望着我。那瞳眸里明显地照见闪现在我眼里的光华。

  “你还真的打算去住酒店?”

  “先住一晚,明天再说吧,我的行李也只是一个小皮箱,这么拎着很方便。”

  她沉吟了一会儿,像在思索什么,好给我一个她印象中不错的一旅店名称。我的心猛地发起抖来。旅客不断从身边穿梭,卷起一阵阵蒸发似的热风。

  “去我家吧。”她说。

  “去你家?”我惊讶道,脸一下火烧起来。

  “我家里还有一个从中国来的女孩,叫芬,也在这里读书。你就叫我麦太太吧。”

  “可是,可是,”我嘟哝道,“这不太好吧?”

  麦太太笑起来,露出细密的牙,在夜晚灯火的映照下,闪烁出漂白的光。望着她真诚的的表情,我脸上的灼热扩展到全身,像是真的回到了子夜时分的海边。于是我也没有顾上朝机场里接我的经纪人周某看一看,就跟着麦太太上了一辆红色出租车,飞驰而去。

  第二章

  1

  一路上,麦太太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跷起一只闪亮的黄色的尖头皮鞋,她把头靠在椅背上,长长舒出一口气,重又陷入迷离恍惚的状态。车快速地飞着,我像一只没有壳的裸露的蜗牛,颤然地缩在一旁,这就是新加坡吗?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一瞬间只觉所有的摩天大楼恍如活的生物蠕动着,斜斜地倾着身子,好像一根根细高的棍子要往路面打过来。偶尔在大厦与大厦之间的缝隙里,看到光亮的草坪,那光也一根一根地竖着。我不禁浑身冒出一股汗,被汗水德湿的丝裙紧紧贴在胸脯上。这样干净的地方恐怕连小偷都不会有一个,我感叹道。这时不知从哪传出了响亮的“当当”的钟声,使正睡着的麦太太立即向前倾过身子,看了看腕上的表:“都十二点了。”

  钟声停了,却模糊地传来一阵歌声,像一块洁白的纱巾在夜风中颤动。我问麦太太这是什么声音。

  “那歌声么?是马来人的回教堂里发出的祷告声,他们在感谢他们的真主阿拉,你看,只要天上有明月,祈祷声就不会断。”

  麦太太顺手指过去。我看到天边挂着一轮圆月,像是一只眼睛在恳切地寻找她的另一只眼睛。我把脸贴在窗口上,企图从一片倾斜的建筑物中寻出哪一座是正在祈祷的回教堂。车开得太快太不费力了,而那声音犹如在空中盘旋的大鸟落下的阴影,把我们密密地罩在其中。

  2

  不久,麦太太用那双淡黄色的皮鞋把我引到一座大厦中的门前。她在开门的一刹那,脸色越发苍白。而一股扑鼻的怪味迎面袭来,这是什么味道?再看,门里面有一男一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着什么东西。他们怔住了,显然没有料到有人会突然进来。只见那女人约莫三十多岁,有着黝黑的肤色和一双深陷进去的眼睛。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一团白色的东西,一头长长的黑发顺着遮住了脸。她在用英文跟麦太太讲着什么,表情慌里慌张。麦太太也用英文叽叽咕咕地一长串,随后那女人扫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这个男人和她一样的黑,鬈曲的头发密密地覆盖在头顶上。他站起来畏缩着身子挨着我们身边走了。

  “一不在家,佣人就把男人带进家来,还吃榴莲。”麦太太对我说,又转过头以一种极度厌恶的表情对着那女人。女人赶快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桌上是几大块厚厚的瓜皮,其中一个瓜皮里还留有白白圆圆的呈颗粒状的果实。满屋子里的怪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仿佛是葱在阳光的曝晒下发出的腐烂的怪味,它穿透一切物体飘散着,催人欲吐。

  麦太太放下手中的皮箱,来不及把皮鞋换成拖鞋,就迈着细碎的步子直奔窗口,欲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她一边口中喃喃:“太难闻了,一生最不能闻的就是这种味道,我要打死她去。”

  这当口,那女人已收拾起所有的东西,趁麦太太开窗的工夫溜走了,在关门的一刹那,那张脸对着我伸了伸舌头。

  夜风吹进来,撩起麦太太顿后的头发,露出细嫩的颜色。我忍不住捂住鼻子,说:“确实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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