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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吴大澄由潘祖荫的话得到启示,“状元娘子”这桩公案,站在蔼如这边的人,可能并不少。为了慎重起见,不妨邀集同乡来谈一谈。

  这个建议为潘家二老一致接纳;不过潘曾绶又提出很重要的一点:“是不是先要告诉文卿呢?”他说,“本主都还不知其事,旁人瞎起劲,似乎不合情理。”

  “这哪里是瞎起劲?”潘曾莹大不以为然,“要说‘天涯海角同荣谢’,我们三吴同乡,不也一样吗?总之,此事决非文卿家务,更非文卿私事;所以亦不能听文卿自作主张。”

  “既然如此,就不必先告诉他。”吴大澄说,“等办妥当了再跟他说也一样。”

  就这样,获致了一个初步的结果。由吴大澄用两老的名义,出了一份“知单”,邀约同乡大老宴叙。另外又托一位同乡将潘祖荫邀去赏荷饮酒,为的是不让他参与其事。

  * * *

  一共请了六位客,来了五位;翁同和约略知悉此事,因为请假回原籍常熟葬亲,已经奉准,长行在即,不愿介入纠纷,所以托病辞谢了。

  应邀的五位客中,自然有庞钟璐和殷兆镛。因为是熟客而天气又热得厉害,所以都宽了长衫,科头葛衣,露坐聚饮。主人由时局闲闲说起,谈到三吴的人才;潘曾莹很快地一转,话锋及于苏州府的功名富贵。

  “实在说,先公状元宰相,是本朝苏州极盛之时。彭文敬为其后劲,当年在军机,亦颇有赫赫之名。文敬下世,至今不过十五年,苏州人可真是太寂寞了!你看,”他指着庞、殷二人说,“就靠你们两位撑苏州人的面子了!”

  “什么面子?且不说入阁拜相,苏州人做京官,还巴结不上一个尚书;做外官,哪一省的督抚是苏州人?”殷兆镛说,“倒是伯寅,有南书房的差使,总算‘内廷行走’还有人,这才是替苏州人挣回一点面子。”

  “我在想,苏州的文运与仕途的得意,关乎时世盛衰。盛世的状元、宰相,常出在苏州;自从长毛造反,一成气候,天下大乱,苏州人就倒霉了!如今,”殷兆镛很起劲地说:“东南底定,将逢盛世,果然状元又出在苏州!这不是信而有征的事吗?”

  “着啊,”潘曾莹很兴奋地接口,“正因为如此,我们非保全洪文卿不可!”

  就这一句话,洪钧成了苏州人的希望之所寄。于是敬陪末座的吴大澄说道:“文卿也很烦恼。”

  “慢点!”庞钟璐忽然插进来说,“洪文卿不是由会馆搬到北半截胡同了?近在咫尺,怎么今天不约他来?”

  “怕他不便说话。”潘曾莹说,“也怕有他在座,我们不便说话,所以没有约他。”

  “喔,那么伯寅呢?”

  “他另有不能不赴的约。”

  “嗯,嗯!”殷兆镛看着吴大澄问:“文卿自己是怎么个意思?”

  “这很难说。不过,我想文卿不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人。”

  于是渐渐专注于正题,一面饮啖,一面听吴大澄细说前因后果。宾主之间,对于洪钧绝不能做这件娶蔼如为妻的惊世骇俗之事,态度是一致的,但如何打消其事,却有不同的意见。

  有人说:既然是洪钧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应该由洪钧自己来料理。然而马上有人质疑:洪钧如何能够料理得开这场麻烦?或者,洪钧根本不以此事为麻烦,要坚守他对蔼如的承诺,又如之奈何?

  “果然如此,是他自作孽!”殷兆镛说:“我们当然要劝他,但是不可以瞒他。否则,做对了他没话说;万一别生枝节,事情压不下去,闹了开来,他反而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知道怎么做才妥当。大家越俎代庖,弄成这个样子,其谁之过?大家请想,哪一位担得起这份责任?”

  这一问,问在要害上。潘曾绶首先觉得犯不着做此傻事,便向他老兄说道:“我看,还是得告诉洪文卿。”

  潘曾莹还在沉吟,庞钟璐已表示附议,“告诉本主是正办;照正办而办不通,可以无憾。”他说:“瞒着他办,是走偏锋的办法。倘或吃力不讨好,不但受本主的埋怨,而且亦不容于公议,说我们霸道、多事。那时有口难辩,落个灰头上脸,岂非笑话?”

  这期于无憾的一种看法,说服了潘曾绶,“那么,”他问,“是此刻就请洪文卿来呢?还是托清卿跟他去谈?”

  照常情来说,应该是吴大澄私下跟洪钧去谈,婉转劝喻,比较理想。但吴大澄怕辩不过洪钧,觉得利用同乡大老,施以压力,就不怕洪钧不就范。因而很快地接口:“事不宜迟,就此刻把洪文卿去请来;看他有何难处,大家帮着他出出主意。”

  座客都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于是吴大澄即席写了一张便条,说有“要事奉闻,即请命驾”;派潘家的听差,套着车去专迎洪钧。

  * * *

  洪钧一到就觉得气氛异样,心里当然也意会到多半是谈蔼如的事,不由得便有怯意,因而寒暄谈吐,都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了。

  这是件很尴尬的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当然,如果仅是潘家二老,就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吴大澄为了打开僵局,用眼色征得了主人的同意,将洪钧悄悄拉了一把;两人挪开座椅,促膝对面,避客交谈。

  “马地保来了!”

  就这一句话,洪钧便变色了,“人在哪里?”他问。

  “说来话长。先告诉你最要紧的一句话,他带来一封李蔼如的信,还有四样文玩。信,我们已经拿到手了。”吴大澄停了一下又说:“潘家二老作主拆开来看了,里面是一句诗:‘天涯海角同荣谢’。文卿,这是怎么回事?”

  洪钧瞠目不知所对,心里空落落地,只是反复响着这七个字:“天涯海角同荣谢,天涯海角同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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