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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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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的是一只乌篷船。一路到苏州,沿途所经,都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但兵烫之余,地方凋残,洪钧凭舷眺望,印证旧日见闻,自然感慨多于欣慰。 由于仓卒成行,事先未有任何信息到家,所以母子、夫妇、兄弟相见,在家人无不有意外的欣喜。相别虽只两三个月,却有说不尽的话。因为劫后重归,亲旧故交的下落,名山胜景的今昔,一问起来,牵连相及,欲罢不能。谈到夜深,洪老太太怕爱子旅途辛苦,一再催促归寝,于是夫妇方有私下密语的机会。 这一谈起来,愁多乐少;千言并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大房、二房的境况都不好,洪太太上侍婆婆,下抚幼子之余,既要照料未成年的小叔,还经常要为长、次两房的柴米犯愁。因此,刚过花信年华的少妇,形容憔淬,似入中年。洪钧对妻子自有无限的怜惜歉疚,却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 反倒是洪太太,真个贤惠过人,行事能够克制感情,“你也不必发愁!时世到底要太平了,苦撑苦捱,日子总能过得去的。难的是做人情、要面子。”她略停一下,毅然说道:“你明天就走吧!” 洪钧大为诧异,脱口问道:“为什么?” “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大哥二哥是逃难回来,求人帮忙不难为情。你是有差使的人,如今回来,就不说衣锦还乡,总也要应酬应酬。这一扯开来,要多少钱花下去?一来就走,说起来是为你把兄弟到上海办事,抽空回家来看一看老太太。人家在烟台不得了,专等着你的回信。这样说法,至亲好友都会原谅。” 这一说,顿使洪钧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我倒没有想到!看起来,这一下来得太冒失了。”他说,“既然应酬不起,又不能躲在家里不出门,还是早早走吧!” “越早越好。”洪太太欣慰地说,“好在你也带了些东西来,挑顶近的几家,分来意思意思,面子上也过得去。” “就是,”洪钧踌躇着说,“就是老太太面上不好交代。” “老太太顶明白不过,只要讲明了这个道理,老人家没有不体谅的。” 洪钧想了想,只留下回程必要的盘缠,其余的钱都交给了妻子。接着商量动身,决定搭第二天晚班的航船回上海。照洪太太的意思,最好中午就走;但洪钧记着蔼如所要的松子糖与黄埭瓜子,同时觉得乱后初归,连苏州的闹市像玄妙观前这些地方都不去看一看,似乎于心不甘,因而决定多留半日。 * * * 船到烟台,本想直投万家,但以天气太热,船上又太局促,满身汗污,样子十分狼狈。洪钧像大多数的苏州人一样,喜欢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先回寓所安顿下来再说。 一进门,便遇见贾福,“老爷可回来了!”他有着如释重负之感,“张二爷来问过几遍,问老爷可有信,是哪天回来?”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很吃力地说了句:“万大爷寻死了!” 洪钧大惊,张口结舌地问道:“死了没有?” 自然死了。明知是多此一问,也明知是这样的答复,但洪钧仍如焦雷轰顶般,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五天前头的事。”贾福告诉他说,“吞大烟死的。请了教会里的洋大夫急救,说什么要洗肠子,折腾了一夜,还是没有救活。” 方寸大乱的洪钧,连内室都不进,掉头就走。洋关前面有待雇的骡车与轿子,随便挑一辆车坐了上去,说了地方,只连声催促:“快!快!” 赶到万家,但见门前冷冷清清,全非主人在世之日,轿马往来,使仆伺候的热闹景象。洪钧看到大门上所钉的麻和两盏白纸蓝字的阁灯,心中一酸,双泪直流。到车子一停,等不及跨辕的贾福来搀扶,便即一跃而下,一路哭了进去。 万家的下人,闻声而集,导引着他,直到灵堂。洪钧震动过甚,手足都瑟瑟地发抖。抬眼一望,白布灵帏上挂一幅万士弘生前用西法所画的“喜容”,须眉毕现,栩栩如生。特别是那满足的笑容,是洪钧已很熟悉的。他记得盟誓结义那天,把酒快谈,万士弘脸上就一直不曾消失过这样的笑容。谁知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幽明异途,茫茫永隔,就算是一场梦,也太短促了些! “大哥!”洪钧失声长号,伏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自然有人来扶,有人来劝;洪钧稍为收一收泪,听见灵帏中有女人的声音,才想起应该慰问“大嫂”。于是隔着一道素慢,哽咽相语;灵帏内的哭声越来越高,最后是丫头老妈将她半扶半拖地架了进去。 就在这时候,张仲襄亦到了万家,竹布长衫,黑布马褂,腰中束一带毛边的白布带子。洪钧喊得一声:“二哥!”刚止的眼泪又籁籁地流得满面。 “文卿,文卿!你不要过于伤心;大哥的身后,着实还要你我做兄弟的尽一番气力。”张仲襄一半实话,一半故意地说:“就这几天,我已经心力交瘁了,你可千万打起精神来替一替我!” 听此一说,洪钧便尽力克制自己,收拾涕泪,问起万士弘自裁的经过,“大哥也是很豁达的人,”他说:“何以竟出此下策?” 张仲襄怕他听了又增伤感,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答道:“总而言之,不外着急而已,自觉无以善其后,只好一死求个解脱。” “其实又何致于非走上绝境不可?”洪钧突然问道:“我在上海发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可是,大哥看不到了!”张仲襄问,“你的信语焉不详。只说结果圆满,一切等你回来再谈。是怎么个结果?” 于是洪钧从怀中掏出与吴老板所订的契约,默默地递了过去。张仲襄接到手里,匆匆看完,闭目摇头,是那种无穷感慨,不胜遗憾的神气。 洪钧自然要问:“二哥,这么办,不是当初的原意吗?” “比当初的原意还要好。可惜,晚了一步!”张仲襄急忙又说:“这不是怪你,你办得太好了!而终于是这么一个惨不忍言的结局,真乃天意!” 越说越令人糊涂,“二哥,”洪钧追问,“是不是我耽误了什么?” “不、不!你没有。”张仲襄踌躇了一会,很吃力地说:“你旅途辛苦,加以这么个刺激,我真替你担心,怕你支持不住。文卿,”他抽着他的背又说:“你先请回去休息,或者到望海阁去坐一坐。最好,最好喝醉了它,睡一大觉。” 洪钧听他这话,胸头一爽。他也知道张仲襄不愿多谈,是怕他感触太重,哀伤过甚;却不知郁闷更能伤人,倒不如细细去问蔼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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