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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这是烦煞人的一件事!心挂苏州、烟台两地,而眼前“夷场”中的软红十丈,却又可望而不可即。加以吴老板的态度不可捉摸;而万士弘的难关又不知可能度过?叫人悬念的事是这样子多,以致于一颗心再无踏实的时候,越觉得五月底的天气懊热不堪。

  度日如年地守到第二天午后,吴老板满头大汗地奔了来;一进门便将紧握着的一个手巾包打开,里面是两张银票。

  “洪相公,我尽力去办,只弄到一万三千银子。力量只有这么多,莫奈何!”

  洪钧既喜又惊且愧;原来以为吴老板言词暧昧,似乎看万士弘遭受打击,境况大不如前,起了异心。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

  “我的情形,可以跟洪相公谈谈——”

  据吴老板说,当他的茶庄濒临倒闭时,亏得有万士弘所借的一干银子,方能撑住门面。使他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昂起头来去闯,没有过不得的关。因有这番信心,才能大胆地下手捕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是他偶然听到一个在洋行里的朋友谈起:“南北花旗开仗,棉花收成又不好,所以英国、印度都要到上海来采办花衣。”吴老板是松江人,对于“花行”的情况,相当熟悉。松江、大仓一府一州所属滨海出棉花的地方,每年在收割之前,便先抛售期货,名为“兜包”。他心里在想,既然洋商要来收买,花价一定会大涨。而且,不必等洋商到,只要消息一传开来,行情立刻就会有大变化,所以要抢得快。

  主意打定,随即动手,贱价卖掉茶庄存货,又调动一笔款子,总共凑成三千银子,以每包九两二钱的价钱买进三百二十多包花衣。果然,不到二十天功夫,花价扶摇直上,每包由十一二两涨到十七八两,而后市还要看好。

  于是吴老板心里在想:花行本钱有限,先抛后补,无非经纪生意。上海的花价一涨,产地当然水涨船高,每包总要十四五两,花行两手空空,收现货,交期货,每包要亏到五六两银子,损失太大,就非出花样不可了。

  最方便也最习见的花样是掺水。每包净花六十多斤,掺上十来斤的水,立刻渗入花内,外表是不容易看得出来的。这一来,斤两凭空添了许多,成本便可减轻;但棉花就会变质,甚至发霉成为废物。

  吴老板将心比心,自觉遇到这样窘迫难解的情形,恐亦不免出此下策。因而体谅花行,开诚布公地商量,“兜包”的期货自愿加价,可是交来的货物,必须地道。花行感念他诚意相待,都能信守约定;而吴老板虽然加了进货的成本,但照市价结算下来,仍旧赚了万把银子。茶叶庄的房子本来是租来的,此时跟房东商量,买了下来,算是有了自己的基业。

  “洪相公,”吴老板拿话题又拉回本行:“茶叶这行生意,也要靠‘洋庄’才会有大发展。今年二月里杭州克复,我定了一批茶叶,已经运到上海。本想等市价好了再卖,现在也说不得了,只好先杀价让给同行。另外,我拿房地的‘道契’抵押了五千银子,两下凑成一万三千。喏,都在这里!请你收了,转交万大爷。实在是我力量有限,帮不上大忙。”

  听完他这长长的一篇叙述,洪钧的感想极多,心思极乱;除了为万士弘称谢以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吴老板辞去,他慢慢将心思静下来,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不由得又悔又恨,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张仲襄为万士弘设计的本意是,取得一张与吴老板合伙的契约,好作为一个倾家荡产之余,犹得苦守待时的退步。自己既未将话说清楚,在态度上又操之过急,仿佛唯恐人家不认账似地。因而逼得吴老板非如此不足以表明心迹!

  这一万三千银子,对万士弘并不见得有多大帮助;可是在吴老板这方面的影响之大,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批存货,本可待价而沽,由此开辟了“销洋庄”的路子,却以贱价抛售,形成双重损失;拿“道契”作押款,额外又添了债务。刚刚能够站稳的一桩事业,经此顿挫,说不定又沉了下去。

  转念到此,洪钧异常不安,毫不考虑地赶到吴老板那里,重新谈判。

  “我们都弄错了!”他说,“当然,主要的是要怪我,话没有说清楚。万大哥信上所说的‘共患难,同甘苦’,不是指现在,是指将来。万一他在烟台立脚不住,那时候要跟老兄来同甘共苦,一起经营,重创一番事业。这笔款子,说实话,对他也无济于事;你老兄收了回去,另外换张合伙的合同给我,我就可以交代了。”

  吴老板一面听他的话,一面发楞;好一会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爽然若失的说:“原来洪相公,你是来试试我的!”

  “不敢,不敢!老兄,你误会了。”

  “是,是!”忠厚的吴老板急忙道歉:“我失言了!洪相公,你不要见怪。”

  “我不怪你,怪我自己。”洪钧将银票往前推一推:“请收了!”

  吴老板觉得有些委屈。地产押款,因为事急求人,利息特重;存货亦由于同样的道理,杀价贱售,一进一出要差好几百两银子。都只为洪钧的话说得不明不白,才遭此无谓的损失!却又看万士弘的份上,兼以初交客气,什么话都不便说,真是吃了个结结实实的哑巴亏。

  不过他的心地,厚道过人;转念想想,人家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尽力相争,而且也不知道他的打算。他自己利害相关,应该问问清楚,细细磋商才是。这样看来,倒是自己冒失,于人何尤?

  这样一想,便觉心平气和,考虑了一下,从容答道:“既然如此,我悉遵台命。万大爷也不是跌倒了爬不起的人;这个生意的股份,我跟他‘南北开’好了!”

  洪钧懂这句商场的用语,所谓“南北开”即是一人一半。不过自己虽站在万士弘这边,也还须讲情理;看他这家茶叶庄,目前要值到两三万银子,相去悬殊,占一半股份,似乎太多了些。

  于是他说:“吴老板,我很佩服你,真是以义为利。不过我那位万大哥,也是豪爽慷慨的人,如今不得已而提起一千银子的旧账,已经很不好意思。若说出过这一千银子,而今日之下要占一半股份,虽是你老兄仁厚,出于自愿,外人不明内情,只道万大哥的心大狠!这个名声,不但他决不肯受,就是我也觉得不甘心。所以股份方面,请你重新估一估。”

  “是,是!”吴老板连连点头:“既然这样说,就算三股之一。”

  “这还差不多。”洪钧略停一下又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这件事能不能即刻办一办?因为,我还要回苏州去看家母。”

  “当然,即刻可以办!”吴老板说,“代笔归我请;见证,我们一人请一位。今天晚上就可以立契据。”

  这一说,洪钧成了难题,一时竟想不出有何适当的见证。凝神思索了好一会,想起一个人,是他们洪家的族长,号叫小芝,比他长两辈,一直在上海经营一家书坊,可以请来作见证。

  于是这天晚上就在吴老板的茶叶庄立契。全部股本算三万两,万士弘占三分之一,契约上特注一笔,已经全数交付。见证不明内情,听吴老板自己这么说,当然照办。签押既毕,吴老板备酒款待。而且照规矩提出五厘佣金,平均分配,洪小芝和洪钧各得了三百七十五两银子一张银票的一个红包。洪钧却之不恭,正好添作盘缠,第二天就买舟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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