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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为了争取好感,易掇高科,就像一个人要争取别人的好感一样,修养固然要紧,仪表亦不可忽。尤其是第一次见面,品格才具,一时无从表现;而一貌堂堂,却是他人入眼便先占三分便宜的。殿试的墨卷,就好比人的仪表。

  殿试的卷子,夹宣糊裱,十分讲究,称为“大卷子”。写“大卷子”有许多讲究,第一是字体,柳骨颜肉,富丽堂皇,概用正体,不许有“帖写”,名为“馆阁体”。第二是行款,每行几字,平整匀贴,讲究横看竖看,皆整齐如畦。抬头更要紧,单抬、双抬、三抬都有定规。单抬误作双抬,还不太要紧;双抬误作单抬,便是失敬,有得处分的可能。第三是调墨浆,名士爱用淡墨,殿试正好相反,要用浓墨;可是墨太浓了,黏滞不化,放不开笔。调墨浆的学问就在这里:既要浓,又要不黏不滞,能得流丽之美。

  洪钧的原籍徽州,是出墨的地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的制墨名家,程君房、方于鲁、曹素功都是徽州人。流风所被,耳儒目染,徽州的读书人都讲究用墨。洪钧于此道亦曾下过功夫,如今是用得上了;以亲手调制出来的墨浆写大卷子,得心应手,十分惬意。写出来的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真个漂亮之至。

  他这样刻苦用功,蔼如当然也很高兴,往往午前就来跟洪钧作伴。到黄昏方始辞去。因为如此,洪钧很容易做到蔼如的叮咛,足迹不上望海阁。但五月十三那天是例外。

  * * *

  这天是万、张、洪结义之日,一大早在万家会齐,相偕到关帝庙拈香磕头。然后又回万家“换帖”见礼,中午小酌,算是“家宴”。晚上“三兄弟”联名具柬,在望海阁宴客,筵开五桌,场面相当热闹。

  这天的局面,与平常吃花酒不同,而且五桌客人,已将望海阁塞满,再容不下花花草草,所以摒绝笙歌,只尚清谈。

  酒到半酣,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万士弘的一位同乡谭平。刚从上海到烟台,轮船一到,直投万家,听说望海阁有此盛会,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赶了来凑热闹。

  “靖庵兄,”张仲襄问道:“可有什么江南的新闻?”

  “有,有!多得很,而且还有好消息。各位请先干一杯,再听我说。”

  说着,谭平首先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是有什么值得浮一大白的新闻要谈的神气,座客便都举杯侧耳,目光专注在他脸上了。

  “元凶巨憝遭天谴了!”谭平加强了语气说:“确确实实的消息,四月甘七那天,洪秀全服毒自尽,一命呜呼!”

  “这,”张仲襄欣然说道:“真值得干一杯。”

  “这一来,”洪钧问道:“蛇无头而不行。金陵城内不就要大乱了?”

  “这倒没有听说,只知道李秀成心还不死,扶保他的‘幼主登基’,还想负隅顽抗,亦徒见其自不量力而已。”

  “李少荃呢?”张仲襄也问,“常州不是在四月初就克复了?要说整顿休息,有一个月下来,也尽够了,应该进兵了吧!”

  “再多些日子,他也不会进兵。”

  “为什么呢?”

  “为的是报答师门。”谭平答道:“曾中堂倒真是肯顾大局的人,他那位老弟曾九帅的想法不同;眼看九转丹成,功德要圆满了,岂肯让旁人来分功。李少荃看透了这一层,爱屋及乌,有意顿兵不进,好让曾九独成大功。”

  不过话虽如此,谭平依旧持乐观的态度。最明白的证据是,倘或“太平天国”的局势仍有可为,洪秀全便不会自裁。

  就这样一直到终席,话题始终不离江南的近况。因而将洪钧积压已久的乡思勾了起来,酒阑人散,犹自未已。蔼如看在眼里,不免关切,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你好像心事重重似地,到底什么事不快活?”

  正在开销花酒账目的张仲襄,耳朵尖听到了,随即接口:“是啊!文卿,我也觉得你忽忽若有所失。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是忽然想家。”

  “那也好办。”躺在烟榻上的万士弘说:“你就请假回去一趟,看看老伯母。”

  洪钧默然。心里在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来回盘缠之外,总要办些土产,分送亲友;家里更得丢下些钱,没有两三百银子动不了身。

  “文卿,”万士弘忽然对这件事很起劲了,招招手说:“你也来躺躺,我替你筹划。”

  于是洪钧便隔着烟盘,躺在万士弘对面。口中不言,心中自问:看他的意思,预备帮忙,如果致送旅费,应该不应该接受。

  盘算未定,万士弘又开口了,“文卿,”他说:“你会不会打算盘?”

  卖酒人家的子弟,何能不会?洪钧点点头说:“会打。不过不熟练。”

  “不熟练不要紧。”万士弘说:“是这么回事,前年冬天我在上海,有个同乡开的茶号,生意不好,周转不灵,跟我借钱,我借了他一千银子。当时是这样说的,倘然生意仍旧没有起色,这一千银子就算我的股本,蚀在里头,无须再还;生意好了,随时还我,不必计息。这件事,我做过也就丢开了。哪晓得前几天我那同乡来信,说近来茶市畅旺,生意很好做。我的一千银子,仍算股本,已有盈余,约我去结账。我哪里抽得出功夫。如果专请一位朋友去,一共干把银子的事,也太显得小题大作了!现在正好,你回苏州就拜托你顺便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这不用问得。大哥的事,当然我去办。不过——”

  “我知道。”万士弘不容他说出口,“你不必费心,只管去请假好了。请准了假,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告诉我一声,一切都是我替你办。”

  有这一句话,就算回去得成了。接受不接受他的好意,洪钧当然也不必再考虑;替他办事,花他的盘缠,天经地义,受之无愧。因而点点头说:“假是一定请得准的。只是这里还有些琐碎杂务要料理,总得出月才能动身。”

  “出月就是六月。”坐在床前方凳上的蔼如说:“天气太热,路上太苦,不如早走!”说着,向上一探手,将挂在床栏上的皇历摘了下来,翻了翻说:“十九是‘出行’的好日子,过了这天就要到月底了。”

  万士弘与张仲襄亦赞成蔼如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到了第二天,万士弘亲自来访,带来二百两银子和一封信。又说,两天之后有一条英国的货船从天津来,停泊一昼夜,直航上海。如果洪钧愿意坐这条船,可以得到许多便利。船上的管事是他的好朋友,一定会尽心照应。

  这样费心费力地安排,即便是同胞手足的友爱,亦不过如此。洪钧感激之下,自然唯命是从。

  “这封信我没有封口,你不妨看一看。”万士弘又说,“那一千两银子,在我等于白捡来的;怎么处分,托你看情形办。或者提出来,或者仍旧存在那里。不过,你不必替我争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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