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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人吓人,吓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着他一只手在左胸上探试,果然心还在跳。

  “你胆这么小,怎么办?”胡雪岩说:“后天我要到苏州去两三天,本来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现在看起来,你还是回怡情院吧!”

  答复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说,声音虽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摸得出棱角似地。

  “怎么?”胡雪岩问道:“是啥缘故。”

  “我已经算过工钱了,”阿巧姐说:“那种地方只有出来的,没有回进去的。”

  “好志气!”胡雪岩赞了她一句,心里却有些着急,阿巧姐决心从良,是跟定了自己了,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来还有麻烦。

  “你到苏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地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好了。我只怕人装鬼吓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这又是你这时候说说。真的有鬼出现,怕不是吓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总要让我见过,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见过。”胡雪岩坐在她对面,两手支颐,盯着她看,“我讲两个鬼故事你听!”

  “不要,不要!”阿巧姐赶紧站起身来,“看你这样子瞪着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窝粥睡吧!”

  茶几上有一只“五更鸡”,微微的几星火,煨着一盂燕窝,拣得一根毛都看不见,且不说滋补的力量如何,光是她这份细心料理,就令人觉得其味无穷了。

  两人上了床,阿巧姐紧抱着他说:“现在你可以讲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岩笑着问:“何以刚才不要听,现在要听?”

  “现在?现在我不怕了!”说完,把他搂得更紧。

  这是胡雪岩所从未有过的经验,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风情也适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鲜的。

  于是胡雪岩添枝加叶他讲了两个鬼故事,吓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乱钻。又怕听,又胆小,原是听讲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厌。

  一宵缱绻,胡雪岩第二天仍旧睡到很晚才起身。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之前,有许多杂物要安排,古应春替他去雇船找人护送,也在忙着,都不会到大兴来。自己没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懒得出门,愿意在妆台边守伺阿巧姐的眼波。

  “可有人会来吃饭?”阿巧姐说,“今天我们要开伙食了!”

  “那有多麻烦,馆子里叫了来就是了。”

  “那不像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只篮子,“我上小菜场去,顺便雇个小大姐来。”

  胡雪岩实在不愿她离开,但又无法阻拦,只好怏怏然答应。一个人在旅馆里,觉得百无聊赖,做甚么都没有兴致。勉强把烦躁的心情,按捺了下来,静坐着细想,突然发觉,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那怕是王有龄到京里,他被钱庄辞退,在家赋闲的那段最倒霉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意兴阑珊过!

  “这是甚么道理?”胡雪岩喃喃自语,暗暗心惊,“怎么一下子卸掉了劲道?”

  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经年奔波,遭遇过无数麻烦,精力形成透支,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这夷场上,十丈软红尘中,无法休息,最好是带着阿巧姐,借一处西湖的别墅,安安静静住上两个月,甚么事不做,甚么心不用,闲来划划船、看看山,到晚来弄条鲜鱼,中段醋溜,头尾做汤,烫一斤竹叶青跟阿巧姐灯下对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

  这样不胜向往地想着,忽又自笑,事业做得大了,气局却反变得小!刚得意的那一刻,曾经想过,要把现在住处附近的地皮都买下来,好好盖座花园,日日开宴,座客常满,大大地摆一番场面。如今却只愿跟阿巧姐悄悄厮守,这又是甚么道理?

  两件事并在一起想,很容易发觉相同之处:这些感觉,都是这几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后才有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话看来有道理。

  想到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

  于是等阿巧姐回来,他说:“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吃完了,我要出门。”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阔气起来,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小气起来,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

  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这句话害的,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他一面走,一面说:“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

  “慢点!”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篮子说:“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

  “晚上来吃!”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请他们都来!”她说,“菜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爷饯行。”

  等出得门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沉溺在温柔乡中。要办的事虽多,或者还不到时候,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时一事不能办,何去何从?倒费踌躇。

  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找着了陈世龙再说。事不凑巧,陈世龙刚刚出门,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奉茶奉烟,极其殷勤。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便这样答道:“你们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着,尽管请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

  执事的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便将他引入一间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布置不见得好,却有很精致舒服的一张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为合适。

  “这里好!”他欣然说道,“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

  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不愿有人搅扰了,执事的连声称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现泡的盖碗茶,四个果盘子,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取张方凳当茶几,安设停当,掩上门退了出去。

  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是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魄。

  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那里做衙门,那里住人,那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那里可以开戏园茶楼,那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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