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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啰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着,她得意地笑了。

  这翻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

  “以后呢?”他问,“你怎么样看待陈世龙?”

  “有啥怎么样?”阿七说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头子,他也要讨亲了,还有啥话说?”

  于是胡雪岩也没话说了,神色轻松,大可放心。

  “胡老板,”阿七出了难题给他来回答,“张家阿珠这样的人品,你怎么舍得放手?”

  “这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说来你不会相信,只当我卖膏药、说大话。不过我自己晓得,我做这件事就像我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一样,是蛮得意的。”

  “得意点啥?”阿七有意报复,“刚开的一朵鲜花,便宜了小和尚。你倒不懊悔!”

  “要说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开玩笑,“我懊悔不该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像黄仪一样,至多讨一场没趣。”

  阿七笑了,“好样不学,学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板,我规规矩矩问你一句话。”

  “好!我规规矩矩听。”

  “你太太凶不凶?”

  “你问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

  “对!不然何必问?”

  “那么,你打说来听听,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比我胜过十倍,不过命也比我苦。”阿七说道,“是个小孤孀。”

  接着,阿七便夸赞这个“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说得心思有些活动了,试探着问道:“她家里怎么样?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应,麻烦很多。”

  “麻烦是有一点,不过也没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说道,“她夫家没有人。倒是娘家,有个不成材的叔叔,还有个小兄弟,如果娶了她,这个小兄弟要带在身边。”

  “那倒也无所谓。”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声。

  “胡老板,”阿七怂恿着说,“你湖州也常要来的,有个门口在这里,一切方便,而且,说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贤慧!要不要看看?”

  “那好啊!怎么个看法,总不是媒婆领了来吧?”

  “当然不能这么看。”阿七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门天圣寺烧香,你在那里等,见了装作不认识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说破,这样子没有顾忌,你就看得清楚了。”

  “也好!准定这么办。”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陈世龙陪着,到了北门天圣寺,先烧香,后求签,签上是这样一首诗:

  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闻远寺钟;
  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胡雪岩看不懂这首诗,只看签是“中平”,解释也不见得高明,便一笑置之,跟陈世龙寺前寺后,闲步随喜。

  陈世龙却有些奇怪,只听胡雪岩说要到天圣寺走走,未说是何用意?他这样的一个大忙人,为何忽发雅兴,来游古剎。先是心里打算,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必问,但等到了天圣寺,自然明白,这时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问了。

  “胡先生,你是不是等甚么人?还是──”

  “对!我正是等人。跟你说了吧!”

  一说经过,陈世龙笑道:“喔。我晓得了!”他说,“一定是何家的那个小孤孀,不错!阿七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难说了。”

  “原来你也晓得。”胡雪岩颇有意外之感,“来,我们到那里坐一坐。”

  两人在庙门口一家点心摊子上坐了下来,一面吃汤圆,一面谈何家的小孤孀。据陈世龙说,此人颇有艳名,自从居孀以后,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但夫家还好说话,娘家有个胞叔,十分难,所以好事一直不谐。

  “无非是多要几两银子。”胡雪岩问,“有甚么难的?”

  “那家伙嫖赌吃着,一应俱全,那个跟他做了亲戚,三天两头上门来啰嗦,就吃不消了。”

  “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问,“她娘家姓啥?”

  “娘家姓刘。他叔叔叫刘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做刘不才。由这上头,胡先生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了。”

  “总有点用处吧!”

  “用处是有点的。不过没有人敢用他。这个人太滑、太靠不住。”

  “不管它!你倒说来我听听,刘不才有何用处?”

  “他能说会道,风花雪月,无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陈世龙接着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就是银钱不能经他的手。说句笑话,他老子死了,如果买棺材的钱经他的手,他都会先用了再说。”

  胡雪岩笑了,“有这样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语气。

  “就有这样的人!”陈世龙特为举证:“我跟他在赌场里常常碰头,诸如此类的事,见得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抛开陈世龙的话,管自己转念头。他心里在想,篾片有篾片的用处──帮闲的人,官场中叫清客,遇着纨裤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竹筐片,就拧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几个篾片,帮着交际应酬。如果刘不才本心还不坏,只是好拆烂污,倒不妨动动脑筋,收服了他做个帮手。

  “来了,来了!”陈世龙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轻轻说道。

  胡雪岩定定神,抬头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便是异样的味道。何家的小寡妇是个“黑里俏”,除了皮肤以外,无可批评。腰肢极细,走几步路,如凤摆杨柳,却又不像风尘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袅娜。她下了轿子,扶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一步一步的走过点心摊子。胡雪岩的脸便随着她转,一直转到背脊朝陈世龙为止。

  陈世龙已会过了帐,悄悄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跟着又进了山门。阿七是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此时落后一步,微微转近身来摇一摇手。

  “她甚么意思?”胡雪岩问。

  “大概是关照不是靠得太近。”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尽自盯着她的背影看。从头到脚,一身玄色,头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绒花,显得格外触目。

  “胡先生,”陈世龙轻声问道:“怎么样?”

  “就是皮肤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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