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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这番话语重心长,见得郁四的关切,但胡雪岩自己何尝不知道?其间的利害关系,他远比郁四了解得更透澈,不过他自己足以应付得了,那一处出了毛病,该如何急救?也曾细细策划过,有恃无恐,所以我行我素。只是郁四说到这样的话,休戚相关,虽不能听,亦不宜辩,因而不断点头,表示接受。

  接受不是一句空话可以敷衍的,而郁四有大批本钱投在自己名下,也得替他顾虑。胡雪岩的思考向来宽阔而周密,心里在想郁四的话,可有言外之意?却是不能不问清楚的。

  “四哥,你的话十分实在。当铺、药店,我决定死了心,暂且丢下。不过,我要请问一句,四哥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你这话也是多余的。”郁四答道,“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

  “是的,是的,我晓得。”胡雪岩连连点头,“不过,我怕我或者有啥看不到的地方,要请四哥指点。你看,我们在上海的那批丝,是不是现在脱手比较好?”

  “嗐!”郁四的神色和声音,大似遗憾,“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你当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里的本钱,决不是!我早就说过了,我相信你,生意你去做,我不过问。”

  “四哥是相信我,结果弄得‘鸭屎臭’,叫我怎么对四哥交代?”

  “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亏有蚀,没话可说!只有‘开口自己人,独吃自己人’的才是‘鸭屎臭’,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一句,就算你要存心吃我,我也情愿,这话不是我现在说,你问阿七。”说着便连声喊着:“阿七,阿七!胡老板有话问你。”

  阿七在打点送胡雪岩的土仪,正忙得不可开支,但听说是胡雪岩有话问,还是抽出身子来了。

  “我昨天晚上跟你谈到上海的那批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郁四问。

  “你说,那批丝上的本钱,你只当赌铜钿输掉了。赚了,你不结帐,蚀了,你也睡得着觉。”

  听这样一说,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听郁四的口气,大有把那笔本钱奉送之意,这无论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时无需急着表白,朋友相交不在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争个面子,将来叫他大大地出个意外。

  于是他说:“四哥你这样说,我的胆就大了。人生难得遇着知己,趁这时候我不好好去闯一闯,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在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决定等那批丝脱手以后,把郁四名下应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买租界上的地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细细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响,各地逃难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市面当然要兴旺,第二,朝廷对洋人不欢迎,但既然订了商约,洋人要来,不欢迎也办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这个码头最热闹,一旦洪杨战败,逃难的人会相携还乡,但做生意的人,是不会走的。所以,趁现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无甚入息,地价便宜的苇塘空地买下来,将来一定会大发其财。不过,这是五年、十年以后,如果有闲钱无甚用处,不妨买了摆在那里,像自己现在这样,急需头寸周转,就不必去打这个主意。

  “老胡!”郁四见他沉吟不语,便即问道:“你在想啥?”

  “还不是动生意上的脑筋。”说了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劝他的话,自然不宜再出花样,因而自己摇着手说:“不谈,不谈。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们吃酒,谈点有趣的事。”

  趣事甚多,胡雪岩讲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话,把阿七听得出了神。郁四也觉得新奇,表示很想会一会这样一个“奇女子”。

  “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说,“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会觉得你很对劲。”

  “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说,“你也该到外头走走,见见世面。年纪一大把,乐得看开些,吃吃喝喝,四处八方去逛逛,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番怂恿把郁四说动了心,平生足迹不出里门,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花花世界,只听人说,未曾目睹,到底是桩憾事,如果能带着阿七去走一走,会一会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乐事。只是怎么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门里的差使,要找个替手这件大事,“老胡,”他毫不考虑地问了出来,“上次我跟你谈过的,想叫小和尚来当差,你可曾问过他?”

  “还不曾问。”胡雪岩心想,陈世龙大概不会愿意,而且有阿七在,陈世龙也实在不宜过分接近郁家,再为自己打算,也难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问也罢。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惘惘地说,“我另外物色。”

  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胡雪岩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也正要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了怕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

  “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

  “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

  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

  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

  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

  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了。”

  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当真的了!真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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