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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陈世龙无法阻拦。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懊恼,是恨自己无用,连个阿七都对付不了!于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一面从床上仰身坐了起来,一面心中自语:何必像见了一条毒蛇似地怕她?越是这样躲她,她越要缠住不放。

  等阿七笑嘻嘻地盛了粥来,他也不说一声“谢谢”,扶起筷子就吃,也像她一样,把酱萝卜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吃完一碗,再来一碗。

  “味道不错吧?”阿七得意地问。

  “不见得怎么样。”

  “哼!”她撇一撇嘴,笑他言不由衷,“我烧的粥是不好,不过你的胃口还不错。”

  “我的胃口是不好,不过不吃你不开心。”陈世龙学着她的语气说。

  阿七不作声,静静地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滋味。

  “现在该轮到我问句话了。”陈世龙放下空碗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有啥!说实话,我回去也没有事,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一夜到天亮都睡不着。跟你谈谈,心里好过些,谈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觉,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陈世龙对她的观感,跟刚进门时,已有不同,于是点点头答应:“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

  阿七嫣然一笑,先把碗筷收了出去,重新沏了一壶茶来,就隔着一盏剔亮了的油灯,跟陈世龙闲谈。自然是她的话多,谈郁四的待人接物,说他“还算是有良心的”,只是耳朵软,喜欢听女儿的话。又说她本来已经死心塌地的预备跟郁四一辈子,那知道中途出此变故?因而便发牢骚,说大家只骂风尘中人下贱,去不知从良也不是件容易事。

  谈到这里就不是闲话了,“小和尚!”她说,“我今天下午去打听过了,你跟张家的亲事不假,我晚了一步!那末,你倒替我想想,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看她的神情是诚恳求教,陈世龙不能推托,想一想答道:“你自己总要有几句话摆出来,人家才好替你留意,譬如说,你吃不吃得苦,肯不肯做小?要怎么样的人品?说清楚了,我替你去找。这件事说难很难,说容易很容易,胡老板在这两三个月中,就做了三个媒。在这上面,就跟他的做生意一样,顶有办法。我把你的事情托他,包你三个月之内,就有好消息。”

  阿七不响,只是眨眼,彷佛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该“从”怎么样的一个“良人”?

  “终身大事急不得!”陈世龙趁机劝她走路,“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已经吃过一次亏,不能再吃第二次。”

  语气很诚恳,阿七觉得他说得很中听,便站起身来有告辞的模样。陈世龙的动作很快,把他从大经丝行带来的钉在亭柱上的一盏灯笼,取了下来,点了蜡烛,交在阿七手里。

  “那么明朝会了!”

  “明朝会,明朝会!”陈世龙灵机一动,下个伏笔:“不过这两天你怕不容易寻得着我。”

  “怎么呢?”阿七问道,“这样子忙法?”

  “是啊!说来你不相信,连知府衙门里的公事,我都要管。”

  这也没有甚么不能相信,阿七知道胡雪岩跟王大老爷是分不开的,既然陈世龙是胡雪岩的亲信。附带办些知府衙门的公事,也是情理中事。好在公事总在白天,晚上亦总要回家睡觉,不怕寻不着他。

  陈世龙要避她的,正在晚上。看阿七现在的样子,硬的吓不走她,软的磨不过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然不能离开湖州,那就是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另外找房子搬家,第二个是住到大经丝行去。

  细想一想,其实只有一个办法,搬到大经丝行,因为另外找房子搬家,别人问起来,总得有个说法,说是为了避阿七,则变成自己心虚,无私有弊了。同时,阿七说不定会到大经去找,自己在那里,比较好应付,否则,阿七在那里说两句不知轻重出入的话,引起嫌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打定了主意,安然入梦。第二天一早出门去看了几个素日有来往的小弟兄,一顿酒吃到下午三点钟,回家收拾随身衣服,带到大经丝行。

  “来,来!”黄仪从屋里奔了出来,招手喊道:“今天我这个媒人有话跟你说了。”

  邀他到房间里,一谈经过,陈世龙大出意外。据说郁四在这天早晨,特地到大经丝行来看老张,口称“亲家”,说陈世龙是他的小辈,现在当儿子一样看待,将来办喜事,男家归他主持,同时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聘金。

  “你丈人老实,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特地来问我,这还有啥话说?我叫你老丈人认了亲家。”黄仪很高兴地说,“到底是占码头的人物,做事漂亮之至,送了我二百两银子,算是谢媒,不收他会不高兴,我也就老实,叨你老弟的光了。”

  陈世龙听这一说,觉得面子十足,心里非常高兴,但不肯在脸上摆出来,怕黄仪发觉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一来,日子就急得不得了。”黄仪说道:“你丈母娘请我去吃中饭,当面跟我说,她要替女儿办嫁妆,起码要半年功夫,年底下来不及。看你的意思怎么样?我们先谈好了,再跟郁四叔去说。”

  陈世龙有些不太愿意,想了想问道:“不晓得阿珠怎么说?”

  “你问这话真没道理!她会怎么说,难道说越早出阁越好?”

  想想不错,陈世龙失笑了,“这件事我做不来主。”他说,“要跟郁四叔、胡先生商量了再说。”

  “难道你自己作不得你自己的主?”黄仪拿了郁四的、吃了张家的,不能不把情况弄清楚,“说句实话,你父母双亡,人家虽帮你的忙,到底不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两句话,陈世龙也听到过,但他的这头亲事,真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成家立业是一事的两面,为胡雪岩想,是要提拔陈世龙,也为了他自己的事业,要觅个得力的帮手,引替陈世龙促成良缘,此刻各样生意,都在着着进展之中,到甚么时候,需要陈世龙出力,只有胡雪岩心里才有数,倘或正要用人的时候,他在忙着办喜事,岂不耽误了生意,那就不是胡雪岩的本意了。

  除此以外,陈世龙还有一份感恩的心情,自从跟了胡雪岩,叫他“先生”,陈世龙才知道“师父,师父”,师真如父,为了尊敬“胡先生”,那怕就没有耽误生意的顾虑,他也愿意请命而行。

  见他沉吟不语,黄仪明白了,陈世龙必有他的难处,但女家也有女家的难处,要先让陈世龙明白,否则做媒人的两头传话,南辕北辙,就吃力而不讨好了。

  “世龙,”他用劝告的语气说,“洞房花烛,一个人一生只一回,女家又是独养女儿,人家要好好预备嫁妆,因此耽误日子,我们做男家的要体谅。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到了十二、三岁就在办嫁妆了,一办五、六年,不足为奇。现在人家只要五、六个月,不算多。你跟胡老板去说,他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一定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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