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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功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甚么意思?”

  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

  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下纳凉。

  “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得很为难。

  “说呀!”老张催问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这样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

  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的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啥?”

  “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们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真的有场架好吵!”

  “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

  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样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的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末,“是不是他托人带了甚么话给你?”他问。

  “自然啰!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当然都当他好人,没有他,那里会有今天?”

  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

  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陪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

  “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甚么?要哭回家去哭!”

  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到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地说:“今天哭了两场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

  “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

  “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像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

  “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甚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

  “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管自己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

  “不是,不是,决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老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

  “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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