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高阳 > 胡雪岩 >  上一页    下一页
一〇五


  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

  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甚么?

  因此,这夜功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狗血喷头。

  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那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

  ※※※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

  阿珠不作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

  “你们吃吧,”他说,“我不饿!”

  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甚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么先弄点药来吃。”

  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曲”,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甚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境,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持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那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

  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

  “那现在。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罣我。”

  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

  “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像兄妹,又不像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像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

  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那个招呼?”

  “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

  “原来是叫我。有话说?”

  “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甚么话?”

  “甚么话?听那个说?”

  “你是装胡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

  “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那一方面?”

  “自然是说到我的!”

  “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

  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去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偾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住,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

  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怕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像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

  因此,他默不作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醒一醒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甚么哭,该怎么说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甚么好说的。”

  “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

  “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

  “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作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

  “那总是受了甚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

  “跟人家有甚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

  “那末是甚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

  “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