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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时,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

  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

  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

  “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

  “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

  “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

  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

  “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

  “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看烟灯,低声交谈,他直追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

  “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

  “你想托那一家?”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甚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定?”

  “是啊!”

  “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那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甚么事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错,不过公事上要让他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叫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啰!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甚么半吊子的事来。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连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要请教你。”

  “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教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这原是胡雪岩换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

  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像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甚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件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呢?”

  “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甚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砂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四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脚色’,做甚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像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坎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的,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

  交情到此,已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

  “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

  “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彷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耸耸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样子。

  “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

  “那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

  “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陪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越描越黑。快拿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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