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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包和篾篓打了开来,顿时香味扑鼻──那是她的拿手菜,无锡肉骨头,再有就是熏青豆、方糕和粽子,那是湖州出名的小吃。

  “这倒要叨扰你,都是外面买不到的。你等等!”他很高兴地说,“我去叫内人出来。”

  胡雪岩到了后厅,把这位“张太太”的真正身份,向妻子说明白──当然不会提到阿珠,只说她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又说这天的来意是兜生意。但既然登门拜访,总是客人,要他妻子出去敷衍一下。

  于是胡太太跟张太太见了礼。主人看客人觉得很对劲,客人看主人格外仔细,彼此紧瞪着,从头看到脚,让旁观的胡雪岩觉得很刺目。

  女眷总有女眷的一套家常,一谈就把他搁在一边了。胡雪岩没有多少功夫,只好硬打断她们的话,“张太太!”他说,“你来晚了一步,王大老爷到湖州一上的船早就雇好了。”

  听他们谈到正事,胡太太不必再陪客,站起身,说两句“宽坐”、“在这里吃便饭”之类的客套话,退了进去。

  “胡老爷,你好福气!胡太太贤慧,看来脾气也好。”阿珠的娘又钉着问:“胡太太脾气很好,是不是?”

  不谈正事谈这些不相干的话,胡雪岩不免诧异,“还好!”他点点头说,“张太太,你的船,短程去不去?”

  “怎么不去?到那里?”

  “只到临平。”胡雪岩将何以有此一行的原因告诉了她。

  “那再好都没有了。请胡老爷跟张老板说一说,他也不必费事备席,就用我们船上的菜好了。”阿珠的娘说,“鱼翅海参,王大老爷一定也吃得腻了,看我想几个清淡别致的菜,包管贵客赞好,主人的开销也省。”

  “替我们省倒不必,只要菜好就是了。”

  “是的。我有数。”

  正事已经谈妥,照道理阿珠的娘可以满意告辞,却是坐着不走,彷佛还有话不便开口似地。

  胡雪岩看出因头,却不知道她要说的甚么话?于是便问:“可还有甚么事?”

  问到她,自不能不说,未说之前,先往屏风后面仔细张望了一下,是唯恐有人听见的样子。这一来,胡雪岩就越发要倾身凝神了。

  “胡老爷!”她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船就停在万安桥,请过去坐坐!”

  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

  “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

  “下半天啥辰光?”

  “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功夫。”

  “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

  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楞。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那来多余的功夫去应付这段情?

  悔也无益!已经答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姐的“闺阁清玩”,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正好转赠阿珠。

  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好,吃过午饭带出去,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庆生!”他说,“好像少了样把甚么东西?”

  “字画。”

  “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地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份,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

  “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

  “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那些人的字画?”

  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他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习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过他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作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功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

  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那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瞭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你的船呢?”胡雪岩问。

  “船不在这里。”老张答道,“阿珠说这里太闹,叫伙计把船撑到城河里去了。叫我在码头上等胡老爷!”

  【第七章】

  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像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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