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高阳 >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  上一页    下一页


  “多谢、多谢!我想‘苍天垂佑’是一定的。十四阿哥的八字我看过,寿算很长,你们贤伉俪,照相法看,白头偕老,决无可疑。”

  “原来隆公爷精于子平、柳庄;想来给今上的八字──”

  “不谈,不谈!”隆科多乱摇着手说,“谁都看不透他的八字。”

  这时魏大姊已闪身出现,带着阿秀来铺设餐具;少不得还有一番客套。隆科多本打算说完话就走的,见此光景,只有道谢而已。

  把杯话旧,自然又谈到时事;李绅想起一件事,好奇心勃然茁发,忍不住问了出来。

  “隆公爷,传说中所谓‘私钞玉牒’是怎么同事?”

  隆科多不即回答,慢慢喝了两口酒;方始抬眼问道:“你信不信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这句话?”

  “我不信。”

  “我也不信。”隆科多说,“我要为天下后世留一条可以揭露真相的线索,所以跟阿老七要了一份玉牒的底本。”

  “隆公爷指的是辅国公阿布兰?”

  “对了。”隆科多问,“此人你总很熟悉吧?”

  他这样说,是因为阿布兰亦是一向拥护恂郡王的;想来作为恂郡王亲信幕友的李绅,对此人一定深知。其实不然。

  “我只知道他是广略贝勒之后,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那么我先告诉你此公的来历;他是杜度贝勒的曾孙──”

  杜度是清太祖的长孙,他的父亲叫褚英,是清太祖的长子;以谏父不宜反明,致为太祖所手刃,但杜度并未因此而遭受歧视。当时得力的亲族有四大贝勒、四小贝勒,杜度即为四小贝勒之一。

  及至圣祖接位,怜念广略贝勒死于非命,对长房子、孙格外照应,阿布兰是宗室中的能文之士,亦未卷入从康熙三十几年开始的立储纠纷;及至圣祖封皇十四子为恂郡王,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准用正黄旗旗纛,以示继位有人以后,阿布兰更是全力拥戴,因而为圣祖所重用;康熙五十九年以宗人府右宗正而为议政大臣。

  康熙六十年,恂郡王平服西藏,重兴黄教,功成还朝,阿布兰受命在宗人府立碑纪功。此是为恂郡王将来登大宝后,臣下颂扬圣德作张本,自然大遭“今上”之忌。雍正二年将他降爵圈禁;恂郡王的西征纪功碑,自然仆倒磨灭,却诬赖在阿布兰身上,说“宗人府建立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阿布兰以为不佳,另行改撰不颂扬皇考功德,惟称赞大将军允嗐。朕即位后,伊自知诬谬,复行磨去。”

  “阿老七对十四阿哥的拥戴,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意旨,他没有错。不过,这个年头儿,谁要是八、九、十四,还有三阿哥的人,像修‘律历渊源’的陈梦雷,都会倒霉。阿老七自知不免,就想拿玉蝶的底本,交付一个妥当的人;这个底本上面记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爵位,准用正黄旗纛旗,等于御驾亲征;将来有人写史书,真相都在里面了。可是,阿老七找不到这么一个妥当的人。”

  “于是,”李绅接口说道,“他就交给隆公爷你了。”

  “不!他怎么敢交给我;那时他只知道我有点儿牢骚,还不知道我心里悔得要死。”

  “那么,是隆公爷知道他有这个意思,跟他要来的。”

  “对了!我跟他要,他不敢不给。”隆科多笑笑说道:“如今从家里抄去一个底本,不错;可是我──”他含蓄地问说:“缙之,你明白了吧?”

  “想来已录副本交给另外很妥当的人了?”

  “正是!”

  李绅这时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对这件事颇为关切;思索了一会说:“其实,以隆公爷你的身分,议政大臣,无所不管,总也可以找得出一个要玉牒底本来看一看的理由吧?”

  “当然!不过我不必找;理由再足也无用。从去年秋闱,查润木出事,我就知道该轮到我了。”

  这又是李绅大惑不解之事。查润木其人,他倒是有所知的;此人出身浙江海宁世家,兄弟四人,以“嗣”字排行,老大便是本名嗣琏字夏重的查初白,在洪升“只为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的那重公案中,受了牵连,斥革功名;改名慎行,复又应试,在康熙四十二年点了翰林,凡有巡幸,无不扈从,是先帝最赏识的文学侍从之臣。

  老二名嗣瑮,字德尹;小初白两岁,亦后初白两年入翰林。老三便是嗣庭,字润木;他也是翰林,而且科名在前;康熙三十九年与年羹尧同榜。查初白与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几年便已告老还乡;查嗣庭由翰林开坊,升内阁学士,调礼部侍郎;上年放了江西主考,那知出闱未几,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革职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具奏”;同时浙江巡抚李卫,奉旨到海宁逮捕查初白、查嗣瑮及老四查嗣瑛,连同子孙内眷,四房共十三口,都是铁索鎯铛,押解进京,下在俗称“天牢”的刑部监狱。

  李绅还记得上谕中说:“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有日记二本,至康熙六十一

  年十一月十三日,则前书圣祖仁皇帝升遐大事,越数行即书其患病,曰‘腹疾大发,狼狈不堪。’其悖礼不敬,至于如此。自雍正元年以后,凡遇朔望朝会及朕亲行祭奠之日,必书曰‘大风’,不然则‘狂风大作’。偶遇雨则书‘大雨倾盆’,不然则‘大冰雹’。其它讥刺时事,幸灾乐祸之语甚多。”

  可是,不久有一道指斥“浙江风俗恶薄”,应将浙江士子乡会试停止的上谕中,开头就说:“查嗣庭日记,于雍正年间事,无甚诋毁,且有感恩戴德之语;而极意谤讪者,皆圣祖仁皇帝已行之事。”岂非前后矛盾?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隆科多对李绅的疑问提出解答,“譬如说他出题悖逆,又何尝不是故意穿凿?”

  “我听说题中有‘维民所止’四个字,‘维止’为雍正去头之象,因此贾祸。”

  “这是道听涂说。”隆科多说,“前年汪景祺‘西征随笔’一案,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名为‘历代年号论’,说‘正’有‘一止’之象,引前朝的年号──”

  汪景祺以为年号“凡有正字者,皆非吉兆”。他举了五个例:正隆、正大、至正、正统、正德。

  “正隆”、“正大”两年号见于辽金,荒淫无道的海陵王,年号正隆;哀宗的年号正大。清出于金,但多少是一种忌讳,因为金非正统,有夷狄的意味在内。至正则是亡国之君元顺帝的年号。

  “正统”、“正德”是前明的年号,英宗有土木之变,蒙尘塞外;武宗以嬉游无度,不寿而且绝嗣。隆科多以为平心而论,在雍正年间,发这样的议论,也实在太无顾忌;汪景祺确有些自取之咎。

  “可是,硬按在查润木身上,何能教人心服?”隆科多问::“缙之,你记得不记得查润木在江西出的题目?”

  “只记得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说是谤讪时政。关于年号的题目,就只知道说的‘维民所止’。此外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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