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高阳 >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  上一页    下一页


  但对魏大姊却另有理由,“除非事先说明白,临时躲开,变成有意慢客。”他说,“就算我不怕得罪贵人;迁怒到副都统,教我怎么对得起他?”

  魏大姊叹口气,“怪我!”她说,“我当时闯出来插句嘴就好了。”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把我叫进去告诉我。”李绅紧接着又说,“其实,入境从俗;本地向来内眷不避外客,以后有客来,你用不着再躲到里面。”

  魏大姊没有表示,管自己动手收拾屋子──宁古塔的房屋,大小不等,格局是一样的,进门南、西、北三面接绕设炕,每一面长约三丈、阔为六尺;墙厚三尺有余,涂上本地所产的细白瓷土,滑不留手。炕上铺炕芦席;席上铺大红毡条,西、南两面开窗;箱笼被褥都置在西北角,因为南炕是客座,理宜洁净。

  为了接待贵客,魏大姊特为取出平金红缎的桌围,系在炕桌上;又叫小福儿生起一个火盆,坐一壶水在上面,将她辛苦带来,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套细瓷茶具也取了出来待客。

  “八个茶杯,只剩下三个了;还好,壶嘴不缺。”魏大姊又埋怨着说,“去年曹家托人带来两斤西测龙井;我说留一点儿待客,你不肯,真正辜负了我这套景德镇的瓷器。”

  一面说,一面从做奶茶用的砖茶上劈下一块,搓散了置入壶中,兑上开水;焖了一会,倒出一杯来递给李绅。

  “怎么样?”她问,“还能喝吗?”

  李绅喝了一口,苦着脸说:“又涩又苦,一点香味都没有。”

  “要香味容易。”魏大姊又问:“要不要备酒?”

  “备点酒菜好了。”李绅答说,“如果来得晚了,衙门里自然会送酒来。”

  果然,到得申牌时分,白希派人送了一大锡壶的“二锅头”来;食盒中是一个攒盘;一个火锅。但珍贵的却是一盘白面馒头;麦粉跟稻米,来自远在七百里外的高丽会宁府,而且每年只得十月间才准去采办一次,所以只有宴客时,才蒸馒头、煮白米稀饭。

  “来了,来了!”小福儿奔进来说,“是成佐领带来的。”

  于是一家都紧张了;李绅这时才想起一件事,“要不要穿马褂?”他问。

  虽在二月里,宁古塔仍非重裘不暖;两件皮袍子穿在身上,臃肿不堪,马褂根本就穿不上去,“你这不是白问?”魏大姐答说,“而且马褂也不知在那个箱子里?要么穿貂褂。”

  “貂褂只能在家里穿;见客穿貂褂就僭越了!”李绅决定了,“宁愿失礼,不能越礼。”说完,往外就走;却又转回身来说一句:“记住,你不必回避。”

  “好了,快走吧!客人都快进门了。”

  魏大姐说得不错;李绅掀开两重门帘,只见隆科多已经下马,但骤见之下,几乎不敢相认;三年前还见过他一面,不过双鬓微斑;此刻却是须眉皆白,而且伛偻得厉害,真个老态龙盅了。

  “隆公爷!”李绅急趋两步,以手抚额,弯腰点头,这个礼节等于作揖;如果跪下来抚额点头,便是大礼。

  “缙之!想不到跟你在这里见面。”隆科多张开双手,抱住李绅,然后执着他的手说:“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可以有个人聊聊了。”

  由于他是如此亲热,又想到他如今的处境,李绅只说两句言不由衷的话,作为安慰。

  “早想给隆公爷去请安,实在是分身不开。”

  “我知道,你很忙。”隆科多松开手,回身对成福说道:“你请回吧!他们来过一次,认得路了。”

  所谓“他们”是隆科多带来的两名从人,晶顶蓝翎,赫赫五品武官;李绅觉得应有相当的礼遇,却不知如何处置?

  此时成福已经答话:“我陪他们两位,借李师爷的厢房坐一坐;回头还伺隆公爷回去。”

  “这样好、这样好!”李绅抢着答说;同时向成福拱拱手:“请老兄替我陪陪客。”接着又向小福儿示意,招待客人;然后亲自打开帘,肃客入内。

  进了屋子,只见魏大姊面南而立;按旗人的规矩,垂手请安,口中还说了句:“隆公爷好!”

  “不敢当,不敢当!”隆科多一面抱拳还礼;一面向李绅问道:“这位想来是嫂夫人了?”

  “不敢,是内人。”

  “啊!”隆科多像突然想起,“初次见面,可没有备见面礼儿,那可怎么办呢?”

  “隆公爷还闹这些俗套干甚么?”李绅又说,“隆公爷要不要先宽宽衣,怕回头出门会冷。”

  “要,要!一室如春,舒服得很。”

  卸了猞猁狲的褂子;在南炕垂脚而坐。魏大姊亲自奉茶;隆科多一看是细瓷茶具,益发欣然,颜色黄浊,但入口却别有香味。

  “好香!”他说,“松子香,还有玫瑰花香。”

  “瞒不过隆公爷,”魏大姊得意地笑道:“砖茶太粗,味儿不好;所以我搁了些松子跟玫瑰花瓣在里面。”

  “这个法子好。”隆科多竟是熟不拘礼的神态,“嫂子,劳驾,有蜜给我来一点儿。”

  “有、有!”魏大姊取来上好的紫蜜,为他调在茶中;知道他爱甜食,便又取来两样干果,一样叫乌绿栗,形似橄榄,而核小如樱,味甘而鲜;一样叫欧栗子,大如樱桃,甜中带酸,十分爽口。

  就这样,俄顷之间便已亲如家人;不过魏大姊很知趣,而且厨下也需要她去料理,所以悄悄避了开去,好让他们谈要紧话。

  “缙之,在这里不怕隔墙有耳,可以说几句知心话。”隆科多的脸色阴黯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开了,白帝城受顾命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时;我跟年亮工,功高震主,自然不免。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对同胞手足,居然亦是如此狠毒残忍!我在想,八阿哥封廉亲王,是我的主意;如果肯受笼络,就没有甚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以后他不断发牢骚,引起人家的猜疑,多少亦是自取之咎。九阿哥自不量力,轻举妄动,我亦可以抹着良心说一句,与我无干。唯独十四阿哥,我怎样也不能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这句话搁在我心里好久、好久了;不说出来,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跟谁说呢?跟谁说,就是害谁!今天好,天可怜见,让我有个机会好说。缙之,你一定有跟十四阿哥见面的机会,务必把我的这句话带到!”说完,站起身来,兜头一揖。

  李绅只有逊谢,不便作何表示。隆科多内心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故主──恂郡王的一生,无端葬送在隆科多手里,又何能忘怀?

  “缙之,”隆科多颓丧地说,“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这次回京,必无幸免之理。人之将死,其言或不尽善;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跟十四阿哥说,就把我当做禽兽好了,知道伤了好人的错,无从弥补,唯有哀鸣。”

  说到这样自责的话,李绅不能不感动,觉得必须要有所表示了,“隆公爷,”他说,“我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见到十四爷;如果苍天垂佑,还能活着见面,我一定将今天的情形,细细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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