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高阳 >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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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到宁古塔快三年了,在魏大姊来说,真是心满意足。 三年前,为了恂郡王已为皇帝软禁在马兰峪,怕他的僚属会被“莫须有”的罪名所株连,所以李绅听了妻子──己有了正式名分的魏大姊的劝;接了新任吉林副都统白希聘他入幕的关书,来到了宁古塔。魏大姊的说法是:“宁古塔本来就是充军的地方;皇上看你已经到了这里,治罪也不过如此,当然就饶了你了。” 在接受聘书以前,李绅曾告诉魏大姊,在前明教过太子读书的桐城方拱干,由于顺治辛酉科场案的牵累,充军宁古塔,赦回以后,做了一部书叫做“绝域记略”,一开头就说:“宁古何地?无往理亦无还理;老夫既往而复还,岂非天哉!”警告她说,绝域苦寒,非人所居;那时想回来,是办不到的事。 “现在,你就让我回去,我还舍不得呢!” 魏大姊常常这样说,小福儿跟他的妻子──原是魏大姊的丫头阿秀,亦有同感;甚至李绅自己亦曾赋诗明志,愿意终老斯乡。 但在两个月以前,李绅于一夕之间,改变了初衷;乡思大起,归心如箭。 * * * 宁古塔七月飞霜、八月飘雪、九月河冻、十月地裂,要到三月底,草木才会萌芽。那是二月底,雪虽止了有半个月,冻犹未解;又恰好没有风,李绅便想到了他最喜爱的一个地方和最有趣的一种消遣。 这个地方名叫“鸡林哈答”,在宁古塔西门外三里许;是临牡丹江的一道长冈,壁立千仞,长约十五里;冈上多松,旁枝斜出,横出倒插,意想不到的奇形怪状。这里一年最好的时候,是在端午前后,红杏如火,梨花似雪,掩映在苍松之中;加以崖壁下遍开的芍药,与碧波相映,曾使得初临其地的李绅,疑梦疑幻,不信人间有此仙境。 到得秋来,霜枫满山,映得一江皆红;那时就该准备入山行猎了。及至大雪封山,坚冰在河,有活鱼可捕;正就是那晚上他要去找的消遣。 “二爷,走吧!” 小福儿肩上扛着两支鱼叉;叉上挂一盏明角风灯;灯内插着魏大姊用天然蜂蜜中提炼出来的蜡烛,但未点燃。此外,叉上还挂着拳大的一枚铁锤;一具藤编的鱼篓。 出了木城西门,雪地上很明显地一条行人踏出来的路;走不多时,牡丹江已经在望。小福儿找到河滩平缓之处,直往江面行去,到了冰上;放下鱼叉,背风打火镰石点燃了纸煤,吹旺了点起风灯,交到李绅手里,然后举起铁锤,使劲砸在冰上;这个工作很辛苦,因为冰有四、五尺厚,要砸开一个洞,得好好费一番气力。 “把灯给你!” 等小福儿将灯照着冰洞;李绅已将鱼叉取在手中,稍停一会,使劲往冰洞中叉了下去,提起来时,已有一尾似鲈而黑,土名“哲禄”的鱼在叉上了。 主仆二人轮番下手,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鱼已半篓:“行了!”李绅说,“多了提不动;又吃不了。” 到家蒸了两条鱼,又蒸了半只脂厚半寸的风干鸡,李绅正高踞北炕,在饮家酿的“米儿酒”时,副都统衙门送来了一扎信。 这是件大事,一年才两三回有家信;魏大姊与小福儿夫妇,都围在炕桌前面,要看是甚么人来的信。 “这是你的。”李绅将一封信递给魏大姊,“小福儿也有。” “怎么?”魏大姊眼尖,“有封蓝封面的!” 有孝服在身,给人写信才用蓝封面;李绅急急抽出那封信来,一看笔迹,脸上顿时忧疑不定:“是曹四老爷从京里寄来的。”他一面说,一面撕信封。 “莫非──?”魏大姊猜测着,“曹老太太不在了。” 李绅没有答话,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来,她是猜对了。不过,还有费猜疑的事;看他脸上突然转为苍白,呼吸急促,彷佛受了极大的惊恐,然后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怎么啦?”魏大姊心慌慌地问。 “唉!”李绅将酒一推,捶着炕桌说:“六亲同运,为甚么坏到这样子!到底作了甚么孽?” “别难过!阿秀去绞把热手巾来。”魏大姊将“六亲同运”四字想了一下,又问:“还有那位亲戚家出了事。” “我大叔!”李绅闭着眼说,“七十多岁的人,还充军!” 魏大姊大惊失色,随即取曹頫的信来看,起头果然如她所猜测的,是报告曹老太太的噩耗,说他“痛遭大故,未能奔丧”,原因有二,一是解送的上用绸缎,又出了纰漏,上次是分量不足;这次是“石青褂落色”,已交总管内务大臣允禄澈查具奏。曹頫如说要乞假奔丧,一定会碰钉子;倒不如自行陈奏,在京成服,一面守“穿孝百日”的族人规矩;一面待罪,或许反可邀得皇帝的宽恕。 再一个原因,就是要料理李煦的官司;还是那件为已被改名为“阿其那”,且早已死在幽所的允禩,买了几个“苏州女子”的老案。如今旧事重提,又牵连到康熙五十一年继噶礼为江督的赫寿。据说赫寿曾送过恂郡王两万银子盖花园之用;送允禩的银数,或说三千,或说两万六千,刑讯赫寿的儿子英保及仆人满福、王存,迄无确供。不过李煦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说用银八百两,买了五个“苏州女子”送允禩.因为如此,大概不致于有死罪,但充军是必不可免的。 最后是曹頫提出要求,说织造上用绸缎,两次出毛病,都是曹震处置不善;他不能再信任他的那个侄子,希望李绅肯帮他的忙。同时李煦的官司,由于李鼎年轻不甚懂事;他亦很需要听取李绅的意见,要求他即刻进京,“面谈一切”。 “不论为了大叔,还是为了曹家,我非去一趟不可!明天一早,我就跟副都统去请假。” “副都统会准吗?”魏大姊平静地说,“我不是扫你的兴,我只是要你冷静下来。能准你的假最好;不准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要有这么一个底子搁在心里。” 李绅也知道,请假不容易获准;因为宁古塔正要设县,名称都有了,定为“泰宁”;一切建制,是由李绅一手经办,何能搁置?不过,他不试一试是不能甘心的。 试了也还是不甘心。虽然副都统白希一再慰劝;同时许了保他为未来的泰宁知县,而李绅还在盘算,是不是可以找个能替得他手的人,可以让他脱身回京。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魏大姊说,“你也该聪明一点儿,曹家的事用不着,也轮不着你去管;咱们李家的事,要管也是在这里管,不是在京里管。” “为甚么?” “为甚么?亏你问得出这话!叔太爷如果真的充军到关外;你不在这里照应,跑到京里去干甚么?” “这话──?” “你不要再三心两意了!”魏大姊抢着说,“你也该为我想一想;我三十八岁生第一胎,你能不担心吗?” 李绅又惊又喜,急忙问道:“你有了?怎么我不知道。” “才三个月,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看得出来?” 这个喜讯,多少冲淡了他的忧伤;不过,两个月以来,他的性情彷佛变过了,沉默寡言,经常望着西面的天空发楞;有时候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到底怎样了呢?怎么会没有消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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