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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好,多谢、多谢!你带来的这句话,正是我跟李师爷在等的一句话。”李鼎又问:“怎么样,跟汪太太很投缘吧?”

  “嗯!还不错。”

  “李师爷在外面,你要不要跟他见见面?”

  “不必了!”朱二嫂说:“我还得赶回去;汪太太约了人在斗牌。晚上一顿点心,一顿消夜,归我预备。”

  “那就快请吧!多谢、多谢!”

  朱二嫂先走,李鼎跟筠官又说了会话,方始重回镖局,止酒吃饭;李果从他神色中,已看出李鼎已有所得,随即起身告辞,安步当车,在路上就谈了起来。

  “钱数是多少呢?”

  “不知道。”李鼎答说:“看样子,或能如愿。”

  “如今不但要有钱,还得快!不然宜士恐怕顶不住。”李果站定脚说:“你看是此刻去看马秋玉;还是明天一早。”

  “明天一早好了。”李鼎摸着发烧的脸说。

  李果也觉得带着醉容去谈如许大事,很不妥当;不待李鼎答复,心里就已变了主意,所以毫无异词。

  “上那里走走?”他不想回客栈。

  李鼎亦有同感,“‘最无聊赖是黄昏’,如今我才懂这句诗。”他说:“忙人,没有心事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才最分明。”

  “咦!”李果诧异地转脸来看。

  李鼎倒有些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只好避开他的逼视的目光。

  “你知道不知道,就这半年,你像换了个人?”

  “世叔怎么想出这句话来问?”

  “我早有这么个想法,刚才听你的话,觉得我的想法不错。你说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最分明,这就见得你已经领略到黄昏的另一种滋味了!”李果指着一处砌青石的围墙;墙内玉兰开得正盛;花光掩映,楼阁参差的园林说:“长夜之饮未始,一日之计正长!世兄,府上的繁华,你经历是经历过,不过只抓住一个尾巴;但即令是尊公全盛之日,未必能胜扬州的盐商。如果义山作客江淮于今日,就决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话说回来,一个人迟早会领略到黄昏萧索的滋味;只是暮年方能领略,情所难堪。”

  听得这话,李鼎立刻想到老父,心头一酸,眼眶发热;赶紧扬起脸来,游目四顾,想借闹市的形形色色,转移他的思绪,免得真的掉下泪来。

  视线落在一家裱画店,脚步随即移了过去;裱画店的规矩,不禁闲人观赏。李鼎便驻足浏览,看到有一张纸色已现灰黄的条幅,署款是“可法”;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

  这自然是史可法督师扬州所做的诗。李鼎读过一部视作禁书的抄本,名叫“扬州十日记”,描写史可法苦守扬州,以及城破以后,清兵屠杀的惨况,对八十年前的扬州,有很清楚的了解。这首诗的上两句,正写出暮春阴雨连绵的天气,北面清师南下,势如破竹;而守卒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的悲惨境地;身历其境,魂梦难安,到此时富贵之念都泯,只觉得那怕就在茅檐之下,卧听风雨萧萧中传来的更鼓,也就是莫大的福气。

  他自觉解的不错,也解的有味;回想数年前,脱手万金,征歌选色的豪情快意,恍如梦寐。心里在想,如果再有这种机会,宁愿放弃;但求换取“平安”二字。可是现在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不过李果却说:“你错了!这首诗不是这么解!”

  李鼎愕然,不信似地问:“还有另外解法?”

  “是的。当然,照你那样解法,也未尝不可;不过上两句与下两句不接气,稍嫌牵强而已。”李果停了一下又说:“你别忘了,他做这首诗的时候,是何身分?诗中有人在;看不出诗中有人的诗,人人可用,不足为贵。”

  对这两句话,李鼎不能不心服,“是!同样兵凶战危,他做统帅的看法,与部曲自然不同。”李鼎又说:“在事的看法,又与局外人不同。”

  “对了!你这么说,我就可以跟你谈另一解了。”李果紧接着说:“上两句是写危城,朝不保夕,随时可下。须知第三句的‘自在’,要与第二句的‘频惊’对看。意思尽管部下心惊肉跳,他却不以为意;仍能以闲逸的心情,也就是清明的神智,在萧萧风雨中,细数更筹,静待黎明。这不是麻木不仁,是已知事不可为;唯有一死殉国。勘破生死,则世上再无可忧之事。所谓‘欲除烦恼需无我’;这首诗正是史可法自写其无我的心境。”

  “真的吗?”李鼎不胜惊异,“他身负督师重任;国脉如丝,托于一人之手,竟能这样看得开。岂非太不可思议了!”

  “这也是眼见事无可为,不得已而求心安的法子。”

  李鼎默然。一直快走到客栈了;他才突然问说:“世叔,你看我怎么才能求得心安?”

  李果深感意外;直觉地答说:“如今并非事无可为。”

  “我是假定的话。”

  这下是李果不能不沉默了。回到客栈,仍旧没有答复;李鼎便又重申前问。

  “一个人如果只求心安,容易得很,只在一转念间。”

  “如何转念?”李鼎又问:“我应该怎么想?”

  “尽力而为!”

  李鼎爽然若失;想一想钉着问下去:“尽力而为而终于无可为,那怎么样?”

  “那就不必要再想办法,你自然就会心安。”

  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玄;但似乎话中亦颇有可以咀嚼之处。想了好一会,决定鼓起勇气来问。

  “世叔,我一直不敢想,这场灾难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么一个结果?如今我倒要问:到底会有怎么一个结果。请你照‘大清律’来说。”

  “照大清律来说,亏空公款,自然追产抵偿;追偿不足,眷口奴仆皆可变价抵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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