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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他叫柱子;姓朱。”李鼎只和颜悦色地跟刑房书办说话,“他是我名下的人,应该不在册子上吧!”

  “是,是!鼎大爷,等我查查!”翻了一遍簿子,刑书向他身旁的一名千总说:“总爷,没有朱柱子的名字。”

  “没有。”千总又请示都司,“你老看,是不是放行?”

  都司恼恨李鼎竟不致礼,斜着眼对千总说:“你问问他,来干甚么?”说完,站起身子,走了开去。

  千总倒还忠厚,心想人家是正主儿;家里遭了官事,自然要回来看看,这还用问吗?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甚至还不知道用甚么称呼,因而一时之间,颇现困窘。

  那刑书跟钱仲璇是好朋友;自觉义当解围,赶紧起身,从桌子后面凑了过来,低声说道:“鼎大爷,那位是两江督标的王都司,行六;招呼一声吧!”

  递了点子过来,李鼎自然会意;心想:人在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忍着气,踏上两步;先咳嗽一声,然后喊道:“王六哥!远来辛苦。”

  面子有了,王都司自是见好便收;不过脸上还磨不开,转脸说道:“恕我眼拙!”

  这是要李鼎自己再作一次介绍,“敝姓李,行一;单名一个鼎字。我是听说查制军派了差官来查封,特意赶来照应的。”

  不说回家探视,倒说照应公事;王都司知道这个旗下公子哥儿,不纯然是个“绣花枕头”,便哈哈一笑说:“原来是李老棣台,你不早说。请,请,敝上官跟蔡大老爷都在里面。”

  “是,是!”李鼎高拱双手,“多承关照,感激得很,我总要补情的。”

  就因为最后一句话,柱子得免列入名册,跟在主人身后;但一路所见,从大门到二门,平日见惯了喊二伯、大叔的那些人,此时一个个愁眉苦脸,见了李鼎大多只站起来;极少数的喊一声:“大爷!”声音也是低不可闻;完全不是平日那样,无不含笑相迎,一句接一句的:“大爷回来了!”递相传呼,直到上房的那种大家气派。这使得柱子的心揪紧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又何致于愁得这个样子?

  柱子尚且如此,李鼎的感触自然更深;不过柱子的困惑,在他自易索解,只看悄悄坐在一旁,斜着眼看人的差役或兵丁,那种无形中笼罩着的禁制,便能想象各人的心情了。

  踏进二门,便能看到五开间的大厅上,正中靠壁的长供桌,已经移到中间,变成一座公案,后面并坐着一文一武。李鼎的眼力很好,老远便认出文的是首县蔡永清;武的约莫四十上下,一张瘦长马脸,从未见过,面前摆着一顶官帽,灿然夺目的鲜红顶子;料知这就是两江督标的王副将了。

  虽是自幼所生长的家,李鼎到此,却不免怯意;定定神从容踏上前去。那蔡永清倒还讲交情,一见就离座而起,迎上来喊道:“世兄,世兄,我给你引见。”

  等他说了姓氏官衔,李鼎向上一揖;口中说道:“候补州判李鼎,参见王将军!”

  “不敢当,不敢当!”王副将抱拳答礼,“请坐,请坐。”

  一文一武身后都有人,不约而同地移了张椅子在案侧;李鼎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论规矩应该坐在王副将身边,才是礼貌;但他实在很想靠近蔡永清,谈话才方便。

  蔡永清不愧是善于揣摩人情的首县,指点他说:“世兄先跟王将军亲近亲近;回头再请过来,我们谈谈。”

  于是李鼎坐在王副将侧面,先道了辛苦;又请关照,打了这些招呼,才开始请教籍贯、排行;再谈到江宁的熟人,第一个自然是“曹织造”;王副将对曹家的情形很熟悉,曾亲见过曹寅接驾,那时王副将还只是小小一个把总,但亦在扈从之列,谈起当时繁华富丽的场面,眉飞色舞,十分起劲;李鼎自只有倾听的分儿。

  就在这时,有书办、捕头,接连不断来向蔡永清回事;李鼎耳中不时刮来一句两句:“库房得派人看守”;“妇道人家撒泼,不让人进去,看该怎么办”之类的话,搅得他心乱如麻,坐都坐不安稳了。

  好不容易等王副将谈得告一段落;李鼎赶紧欠身陪笑,说一句:“回头再奉陪!”说完,随即移坐到蔡永清身旁。

  “世兄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蔡永清略带埋怨地问。

  这一问,李鼎惭惶无地。他是一清早去给一个朋友送行;进城时在阊门遇见织造局的一个老工头,得知被“抄家”的消息;那工头劝他别回家,先去找乌林达问个究竟,就此躲在那里没有露面,只派柱子回来探听动静。若非朱二嫂一句话,只怕他至今还在乌林达的私宅中。

  “不瞒蔡大哥说,”李鼎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敢胡闯了进来;万一,万一──”他始终想不出下面该怎么说才得体。

  “你是怕万一陷在这里?这也难怪你;朝廷像这样的处置,似乎尚无先例。我接到李方伯的通知,也吓了一大跳;到看了公事才知道是查封,不是查抄。”蔡永清向王副将这面看了一眼,低声说道:“他是拿着‘大令’来的,王命在身,说甚么就是甚么;我想拖个一天半天都办不到,立逼着点了人就来,可有甚么法子?”

  说来说去是“爱莫能助”四字,但语声恳切,充满了歉意,所以李鼎只觉得感激,“多亏蔡大哥!”他说:“以后也仍旧要仰仗蔡大哥!”

  “只要能尽心,无有不尽心的。但望尊大人从院上回来,事情有个着落;这里一松动就好了。”

  原来李煦是查弼纳另有密札致吴存礼,委托他代为询问李煦,亏欠官款,究有多少;能偿还几何?蔡永清的意思是,如果李煦欠得不多,有亲友可资助代完,获得结果;查封的禁制即可解除,岂不甚好?但李鼎却以不明内情,所以无从体会他话中的涵义,只说:“到底两江的公事上说些什么?我还不知道。蔡大哥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我拿公事你看。”

  蔡永清从一大堆簿册中找到一张纸,是个两江总督移咨江苏巡抚的抄件;上面转录着上谕,大意是说苏州织造已另派胡凤翚接替;李煦交卸后回内务府听候差遣。惟据报李煦亏空甚多,且有将赀财囤他处情事;责成查弼纳会同吴存礼,“迅派妥员,将李煦名下各项产业暨眷口下人等查封扣押,以便变价备抵。”

  “世兄,”蔡永清低声说道:“尊大人‘名下’的字样,说法从宽,你也是朝廷的官员,当作析产别居之子看待;你自己名下的东西,应该不在查封之列。不过,要拿出去,恐怕,”他向一旁呶一呶嘴,“先要过得了太原这一关。”

  “太原”是王氏的郡望,自是指王副将,李鼎玩味他的语气,恍然有悟,凑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蔡大哥,事到如今,完全请你作主;请你吩咐,应该怎么过关?”

  这公然为人索贿的话,蔡永清何肯出口?想了一下暗示他说:“总要你有个底子给我;我才好相机斡旋。”

  李鼎不知道该送多少?也不知道能送多少?转念又想,这要看能拿出去多少;如果只是些个人的衣服及日常器用之物,置办不便宜,变价却未必值钱;如果还要行贿才得过关,那就不上算了。

  这样想着,有了个主意:“蔡大哥,”他说:“容我先进去看一看几位庶母,再来奉商,如何?”

  蔡永清也知道。李家是四姨娘代主中馈;如今怕也只有四姨娘手里有钱,因而点点头说:“行!行!你就请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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