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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不过,他还是有疑问,“李客山跟我也熟。”他问:“怎么不托李客山,要托你呢?”

  这句话才真难回答。此时决不能再说破是跟李果作伴同来的;更不能说李煦父子认为他跟文觉的交情,比李果来得深,所以只托他而不托李果。同时他觉得也不能绝了李果去看他的路。一句话中三面都要顾到,大是难事;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李客山大概也要到京里来。会不会来看你,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有交情在那里,我想他会来看你。”

  文觉不作声,笼着衣袖在屋子里走;走时声息全无,不知他怎能练成这一套下脚如飘落叶的功夫?

  “唉!”他忽然站住脚说:“偏偏是你们两位,论情理,我不能不管;可是要管又实在无从管起。五少,我跟你说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这件小事我不能管,要看他的造化。”

  听到最后两句,张五的精神一振;“觉公,”他问,“既是小事,管亦不难;何以不能管?何以要看他的造化?”

  “这话,我可没法儿说了。”

  他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张五却像胸口挨了一拳,气血上涌,堵得难受。好久,愁眉苦脸地说了句:“早知如此,应该敬谢不敏的。”

  文觉黯然低头,脸上有愧歉之色,不愿让张五发现;沉吟了一会,突然说道:“李织造有个侄子单名一个绅字,号缙之;你知道此人不?”

  “听说过,是恂郡王的幕府。”张五很注意地问说:“觉公,你问此人为什么?”

  “他跟恂郡王一起回京来了。如果你能约他来跟我谈一谈──”文觉忽又问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张五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不肯放过;紧接又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去找他。”

  “不认识,话就不好说了。”文觉摇摇头。

  “也许,”张五很谨慎的说:“李客山已经进京,亦未可知。如果他来了,自然什么话都可以跟李缙之说。”

  * * *

  细听张五所说前一天晚上跟文觉会面的经过,李果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心里极乱,有些话也不曾听清楚。直到提起李缙之居然亦为文觉所知,而且似乎有求于李缙之,他才如连日阴霾,忽见阳光般,心胸为之一爽。

  “这怕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李果很有把握的说:“李缙之这个人是热血男儿,何况又是他老叔的事,无有不尽心之理!我明天就到通州去把他搬了来。”

  “何必你亲自去?派人送封信去就行了。你别忘了,你要先去看文觉。”

  “说的是!”李果盘算了一会,突然问:“五兄,你看文觉那里送点什么东西好?专程来看他,又是有所求的;这份礼得好好打点。”

  张五一时无法作答。文觉如今要什么有什么;那怕上千银子的重礼;也未见得会看在眼里;而况,他名义上总是出家人,世俗富贵人家视为珍贵的东西,在他未必有用。

  “我想,送礼总要投其所好。”李果又说:“我只知道他好权势;那只有当今皇上,才能给他。此外,我就不知道他好什么了。”

  于是张五从“投其所好”四个字上去思索;定定心细想了一会,忽然想起,“他好一样东西,可惜,”张五摇摇头,“你不便送他。”

  “何以见得?请你先说了再研究。”

  “春册。”张五问道:“你不会知道他有这一好吧?”

  “我从那里去知道?”李果皱着眉说:“送他这玩意,倒像是当面骂他似地。”

  “就是这话啰。”

  “另外想!”

  想了好一会才商量定当,买一挂名贵的佛珠;刻一方“国师文觉”的玉印;觅一部宋板的佛经;最好能找到一幅李龙眠画的罗汉或者达摩。这四样礼物清雅名贵,适合文觉的身份。

  “李先生,”张五提醒他说:“这四样东西,只怕没有一吊银子下不来。”

  “不要紧!敝居停留了一笔款子在京里,随时可以动用。五兄,你请坐一会,我写两封信;回头请你陪我一起到琉璃厂去物色。”

  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李绅,请他即日进京;一封是通知马维森──李煦有三千银子存在他那里,现在要动用了;不过并非提现款,只要定好的东西,由店家送了去,请他凭货发款就是。

  “行了!”李果写完两封信,交其下人,分道专送;与张五带着小厮福山,步行闲逛;片刻之间,琉璃厂在望了。

  这里在元朝名为海王村;明朝是专制琉璃瓦的官窑,所以称为琉璃厂,或名厂甸。自正月初一至十六,凡是九城摆地摊的,都想在这里占一席之地,名为“开厂甸”;因而岁朝之游,亦无不“逛厂”。但厂甸不管原来的店家,或者临时摆设的地摊,都以古玩、字画、碑帖、文房四宝为正宗,所以游客中多的是达官朝士,骚人墨客;张五一路上遇见好些熟人,寒暄周旋,应接不暇;到最后,李果只好向张五招呼一声,带着福山管自己去办正事了。

  走不多步,只见高悬一方金字招牌,大书“文粹堂古今图书”七字。这下提醒了李果;文粹堂的东主姓金,是苏州人,每年都要回一趟苏州,收买旧书,少则一船,多则四、五船;书商提起“文粹堂金”,都知道是京师琉璃厂中的巨擘。这金掌柜,李果也见过两面,又是旧识,在他这里要物色什么,自然不会吃亏。

  等他步履安详地一踏进去,立刻便有个中年汉子从帐台后面站起来;向一个拿着卷书在看的年轻伙计说:“小谢,招呼客人。”

  原来此辈眼光最厉害,一看李果那种潇洒的神态,后面又跟着个文文静静的小厮,便知是有意来访书的。国丧犹在百日之内,布服布鞋,服饰上虽看不出贫富;但气度上却看得出李果并非寒士,像这样的主顾,只要买一部宋、元旧书,盈余就够店里半个月的开销了;所以丝毫不敢怠慢。

  于是,那叫小谢的伙计迎出来说:“请里面坐!”

  里面是特设的客座,中间一张八仙桌,两旁八把椅子;八仙桌上方有一面很大的天窗,所以室内颇为明亮,收拾得纤尘不染,倒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李果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小谢便即请教:“贵客尊姓。”

  这小谢撇的是京腔,语尾却有吴音;李果便用苏州话答说:“我姓李。”

  “原来李老爷也是苏州人。在那个衙门恭喜?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我刚到京不久。”李果问道:“金老板呢?”

  他打的是乡谈,所以并不忌讳北方所讳称的“老板”二字;小谢亦是如此:“金老板年前赶回南边去了。”

  “喔,年前赶回去的?想来他家有事。”

  “不是。”小谢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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