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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于是等张五拈毫构思时,李果悄悄将李鼎调了出来,低声说道:“我跟文觉的交情,没有张五来得深;如果他肯切切实实写封信,尊大人的事就更有把握了,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如何?”

  “我跟他是无话不谈的交情──”

  “那好!”李果只要他这一句话就够了,“尊大人的事,也不是不能谈的;世兄,你跟他好好谈一谈。”

  “我怕我说不明白,一起跟他谈如何?”

  “不,不!我夹在旁边不好。”李果推一推他,“快去!”

  于是李鼎重复进屋;李果在堂屋里刚坐了下来,朱二嫂掀帘而入,发现他一个人在,不由得讶异。李果赶紧两指撮唇,拦住她开口。

  “你别进去!”他迎上去低声说道:“他们有事在商量。”

  朱二嫂点点头,抬眼看着他问道:“你呢?李师爷,堂屋里冷;要不要到我屋子里去坐?”

  “好啊!”李果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手好凉。”

  朱二嫂不答,反握着他的手,进了对面屋子;里面是一大一小两张床,“我婆婆跟阿兰睡这间。”她说:“我住后房。”

  屋子里的陈设很朴素,但很干净;地板纤尘不染,而且发亮,此非每天用湿布擦抹,不能如此光滑。这使得李果对她的好感,增加了一倍都不止。

  “你这间屋子很舒服。”他由衷地赞美。

  “好什么?破屋子,旧东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凳子倒有两张,又冷又硬,坐着不舒服;朱二嫂便让客坐在床上。布褥子很厚,棕棚也松了,人一坐下去重心不稳,李果只好伸出双臂在后撑住。

  “索性躺一躺吧!”

  朱二嫂将枕头移到中间,搁在折成一长条堆在床里的棉被上。李果也就不客气的躺了下去,蜷起双腿,右耳着枕,是个侧卧的姿势。

  “你要不要也躺下来?”他拍拍床问。

  朱二嫂不答,踌躇了一会,忽然走向前房;李果随即听得关房门的声音,不过并未落闩──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她会陪他并头躺在一起;如果有人闯进来,听得门响再起身也还不迟。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朱二嫂跟他面对面地躺了下来;不过眼皮是垂着的。

  “你娘家姓什么?”

  “姓诸。”

  “原来是同姓。”

  “不是!”朱二嫂说:“音同字不同。”

  “那就是诸葛亮的诸。”

  “嗯。”朱二嫂问道:“李师爷,你那里人?”

  “你看呢?”

  “苏州人。”朱二嫂说:“你说的是官话,苏州口音是改不掉的。”

  “不错。”

  “要过年了,还要进京。”

  “没法子。东家有紧要公事,只好走一趟!”

  “东家就是李大爷的老太爷;织造李大人?”

  “是啊!”

  “那就怪不得了。李大人待人厚道;所以李师爷你也很义气。”

  听她这么说,李果对她更觉中意了;觉得她明白事理,不是那种毫无知识、蠢如鹿豕的妇人。

  “原来你也知道李大人厚道。”

  “李大人在苏州快三十年了,什么会不知道?而且,我家的船,他也坐过不只一回;每一回都赏得不少。”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倒不是说他赏得多,就说他好;一个人厚道不厚道,不在乎钱上。”

  “在那里呢?”

  “要看做人!李大人最体恤下人,这是真的厚道。”

  “倒看你不出,见解还蛮高的,”

  刚说到这里,只觉一缕甜香袭人;是枕头睡得热了,由她发中的桂花油熏蒸出来的香味。此时此地,格外动人绮思;李果不由就将一只手伸到了她胸前。

  朱二嫂很机警,立刻双手环抱,挡在胸前。“不要!”她说:“一个人欺侮寡妇,就不厚道了。”

  “朱二嫂,”李果挑逗地问:“莫非你还想造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朱二嫂微撇着嘴,有些不屑的意味,“我看没有几座贞节牌坊是不带腥气的。就算表面上绷紧了脸,心里在想野男人,也算不得贞节。”

  李果大为惊异,想不到朱二嫂陈义甚高;要衾影无惭,才算真正贞节。但因此他也更困惑了,既然连贞节牌坊都看不起;何不早早改嫁?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朱二嫂却又开口了,“李师爷,有位做大官人家,造了贞节牌坊的老太太,七十多岁临死的时候交代:孙媳妇,重孙媳妇倘或守了寡,最好改嫁。”她问:“这话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总有个道理在内吧?”

  “当然!这个道理,守寡的人都懂;不过只有她老太太肯说。她说,她廿二岁守寡,一直到五十岁,心还是活的;到深更半夜熬不过去的时候,黑头里拿了一把青铜钱撒在地板上,再一个一个去捡,去找,满地乱摸;要捡齐了才歇手。不过等捡齐了,人也精疲力竭了,倒头就睡;一座贞节牌坊是这样熬出来的。”

  “应该说是摸出来的。”李果笑道:“怪不得你的地板这样子光滑;大概是每天晚上满地乱摸,摸成这个样子吧?”

  “我才不像她那么傻,一夜累到天亮,第二天还要洗衣烧饭,上养老,下养小,那里来的精神?”

  “说正经话,”李果问道:“你为什么不趁年纪还轻,早早寻个知心着意的人改嫁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原来朱二嫂的家累很重,婆婆、小姑、儿子以外,娘家还有父母;父亲瘫痪在床,又别无兄弟,这奉养之责,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当初倒也有慕她颜色而家道小康的中年人,不以再嫁为嫌,愿意娶她作正室;但一听说她身后有“三大两小”这一串累赘,就无不知难而退了。

  “原来你还有个儿子!”李果问道:“怎么不见?”

  “我送给我娘去养了。”朱二嫂答说:“我们这种人家,养不出有志气的男孩子;倒不如送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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