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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折子上不知道怎么措词?”

  “震二奶奶,你又把我考住了!这会儿,我可实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不得要提到病因。”震二奶奶面无表情地说:“我家老太太让我提醒舅公,这上头宜乎好好斟酌。”

  话中大有深意,李煦凝神细想了一会,不由得由心里佩服“姑太太”的见识。江苏一省,能够密折奏事的,算起来总有上十个人;这些密折,不比只言公事,发交部院的“题本”;乃是直达御前,无所不谈。家门不幸,出了这件新闻,平时有交情的,自然有个遮盖;有那面和心不和的,譬如巡盐御史张应诏,少不得直言无隐,甚至添叶加枝,落井下石。如果自己奏报老母的病因,与张应诏之流所说的不符,一定会降旨诘实,那时百口莫辩,关系极大。

  不但要据报奏陈,而且还要奏得快,因为这等于“遗疏”,照规矩,人一咽气就得递。于是,李煦趁四姨娘去接收那两个柜子的功夫,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办这件事。先交代丫头,传话出去,通知专跑奏折的曹三即刻收拾行李;然后挑灯拈毫,写下一个奏折:

  ***

  窃奴才生母文氏,于十一月初五日,忽患内伤外感之症,虽病势甚重,心神甚清,吩咐奴才云:“我蒙万岁隆恩,赏给诰封。就是历年以来,汝面圣时节,必蒙问及,及今秋孙儿热河见驾,又蒙万岁温颜垂问。我是至微至贱之人,竟受万岁天高地厚恩典。倘我身子不起,汝要具折为我谢恩。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尽心竭力为主子办事。若论我的寿,已是九十外的人了,你不用悲伤。”奴才生母文氏,病中如此吩咐;十一月十五日子时,永辞圣世,母年九十三岁,奴才遵遗命,谨具折代母文氏奏谢,伏乞圣鉴。奴才煦临奏不胜悚惶之至。

  ***

  写完检点,自觉“忽患内伤外感之症”八字,含蓄而非欺罔,颇为妥当;此外亦无毛病,可以封发了。

  可是,年近岁逼,既有家人进京,照例该送的“炭敬”,自然顺便带去。转念到此,心事重重──京里该应酬的地方,是有单子的,从王府到户部的书办,不下四十人之多,一份炭敬十二两银子起码,多到四百两;通扯八十两银子一个,亦须三千二百两银子;此外还须备办土仪,光是冬笋,就得几十篓。往年一到十一月,便已备办齐全,此时已装运上路。而今年,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还有年节送礼这件大事未办;说来说去怪当家人不得力!

  于是,李煦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鼎大奶奶!心里又惭又悔,又恨又悲,自己都不辨是何滋味?

  就在这时候,听得窗外人声杂沓,四姨娘带着一群下人回来了;粗做老妈子抬进来两个箱子,轻轻放在地上,随即退了出去。

  “念‘倒头经’的和尚、尼姑快来了!”四姨娘吩咐:“你们到二厅上去看看,大姨娘一到,赶快来通知我。”

  看她脸色落寞,李煦的心也冷了;但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有些甚么东西?”

  “喏,都在那里?”四姨娘将嘴呶一呶:“除了一桌金家伙,筷子还是象牙包金的,就没有甚么好东西了?”

  “怎么会呢?”李煦问道:“莫非平常走漏了?你问过连环没有?”

  “怎么没有问过?”

  “她怎么说?”

  “还说甚么?便宜不落外方!老太太在日,都私下给了孙子,去养戏班子了!”

  “怪不得!”李煦倒抽一口冷气:“有人告诉我,前两年他置一副戏箱,花了三万银子;我问他,他还不认。看来是确有其事。”他又跺一跺脚:“我这个家,都毁在这个畜生手里!”

  “你也别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是甚么时候?还说这个!”李煦又气又急:“曹三进京递折子,今天就走,年下该送的礼,一点儿都还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家里落了白事,还送甚么年礼?没那个规距!”

  “话是不错。不过,不打点打点,总不大好。”

  “打点跟送年礼是两回事。”四姨娘叹口气:“本以为老太太总有十万八万的东西留下来,那知‘哑巴梦见娘’,岂但一场空欢喜,而且有苦说不出!”

  话是很俏皮,可是李煦无心欣赏,“别提这些闲白儿了!”他催促着:“你看看,有甚么法子,先弄个两千银子出来,在京里点缀点缀?”

  “就有两千现银子,也不能让曹三带去;还是得托人在京里划个账,不急在一时。”

  “怎么不急?是托谁划账,京里跟谁去取?取了来怎么送?不都得这会定规好了,告诉曹三?”

  四姨娘不作声,坐下来交替着将腿架在膝头上,使劲地捶了一会;方始说道:“依我说,不如就拿姑太太送的两百两金叶子,让曹三带去,倒也省事。不过,腊月里的道儿,怕不平靖。”

  “算了,算了!正倒霉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李煦也有了主意:“就让曹三晚一天走吧!尽今天这一天把事情都办妥当了它!”

  第三章

  上下忙到天亮,李老太太的灵停好了,停在二厅;窗槅子已经拆了下来,西北风“呼溜、呼溜”地刮进刮出,吹得一个个发抖,走廊上东面八个和尚念倒头经;西面八个尼姑念往生咒,冻得念经咒的声音都打哆嗦了。

  大姨娘特为来说:“姑太太别出去了!会冻出病来;到大殓的时候再说。阴阳生批的是酉时大殓。”

  “不光是我!”曹太夫人说:“探丧的人要冻着了怎么办?”

  “是啊!正为这个犯愁呢?”

  “风这么大,又不能生火盆;不然火星子刮得满处飞,会闯大祸。”震二奶奶接口说道:“我看只有一个法子,搭席棚,把天井整个儿遮住,不教风刮进来?不就行了吗?”

  “啊!”大姨娘说:“这个主意好,我赶紧说给我们老爷去!”说着匆匆忙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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