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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于是,震二奶奶、四姨娘跟秋月等人,七手八脚地伺候曹太夫人穿戴好了,搀扶着出了堂屋。只见回廊、甬道、都添了灯火;五六个丫头,每人手里一盏细绢宫灯,高高照着,一递一声地关照:“姑太太走好!”

  等曹太夫人赶到,老太太已是气息仅属;满屋子鸦雀无声,阿筠眼圈红红地,拿小手掩着嘴,怕一哭出声来,便好自制。病床的帐子已经撤掉了,连环跪在里床,手拿一根点燃了的纸煤,不断地凑到老主母的鼻子下面,纸煤一亮一暗,证明还有鼻息。就这样,自李煦以下,都是愁眉苦脸地在等候老太太断气。

  就在曹太夫人走向床前时,自鸣钟突然“当”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一跳,床上却并无动静。等钟声一歇,李煦说道:“十一点,交子时了。”

  曹太夫人没有理他的话,做个手势,只有震二奶奶懂,将烛台挪一挪,能照到病人脸上。于是曹太夫人俯下身去喊道:“娘,娘!”

  居然有了反应,老太太动了一下;震二奶奶便帮着喊:“太姥姥、太姥姥!姑太太特为从南京来看你老人家。你老知道不?”

  “娘,娘!”曹太夫人也说:“女儿来看你老人家。”

  像出现了奇迹,老太太竟能张眼了!震二奶奶赶紧亲自将烛台捧过来,照得她们白头母女彼此都能看得清楚;老太太昏瞀的眼中,突然闪起亮光,涌现了两滴泪珠。

  “娘,娘!你别伤心。”曹太夫人用抖颤的手指去替她抹眼泪;但等手指移开,双眼又复合上了。

  震二奶奶立即将烛台交给在她身旁的四姨娘,伸手到老太太鼻孔下一探,脸上浮起了一阵阴黯。

  接着是连环拿纸煤去试,一缕青烟,往上直指,毫无影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于是阿筠失声一恸,大大小小都跪了下来,一齐举哀;走廊上的下人,亦复如此。然后哭声一处一处往外传;间壁织造衙门的官员匠役亦都知道老太太终于去世了。

  “姑太太、老爷、各位姨娘、大爷,”吴嬷嬷跪在地上大声说:“请保重身子,不要再哭了!老太太福寿全归,喜丧。”

  江南有“喜丧”这个说法。老封翁、老封君,寿跻期颐,享尽荣华,死而无憾,不但无足为悲;而且留下有余不尽的福泽,荫庇子孙,反倒是兴家的兆头。

  这个安慰孝子贤孙的说法,很有效果;首先是大姨娘住了哭声,来劝“姑太太节哀”,接着李煦为震二奶奶劝得收拾涕泪,衔哀去亲自料理老母的后事。

  “老太太养我六十五年,罔极深恩,怎么样也报不尽!”李煦垂着泪对总管及其它管事的奴仆说:“这最后的一件大事,务必要办得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你们总要想到老太太平时待你们的好处,尽心尽力去办。”

  “怎么敢不尽心尽力?不过,老太太一品诰封,寿高九十三;这场丧事要办得体面,金山银山都花得上去,总要请老爷定个大数出来,才好量力办事。”

  钱仲璇的话刚一完,李煦就接口答说:“一点不错,量力办事!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是!”钱仲璇答应着,不作声也不走,像是有所待;又像是有话不便说的模样。

  李煦心里有数,便即说道:“你把刘师爷请来!”

  刘师爷名叫刘伯炎,专管内账房;听得老太太故世,知道这场白事,花费甚大,一个人披衣起床,正对着灯在发楞,想不出那里可以凑出一大笔银子来?只见钱仲璇推门而入,心知是来商量筹款,不由得便叹了一口气。

  “你老别叹气!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钱仲璇说:“请吧,上头在等。”

  “怎么?今天晚上就要找我?”

  “怎么不找?”钱仲璇学着李煦的口气说:“‘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哼!”刘伯炎冷笑:“该花的,只怕也未见得花得起!”

  “刘师爷,”钱仲璇正色说道:“我劝你老,犯不着说这话!”

  刘伯炎比较算是有良心的;听得他这话,不免微有反感,正在想跟他辩一辩时,钱仲璇满脸诡秘地走了近来,便先闭口,听他说些甚么?

  “刘师爷,人不为己,男盗女娼!你老也得看看风色;从出了夏天那件事,都说这家人家要完了!照我看,不但要完,还怕有大祸;你老一家八口,三位小少爷还都不上十岁,也要趁早为自己打算打算。”

  刘伯炎一惊,“怎么会有大祸?”他问:“会有甚么大祸?”

  “你老倒想想看,”钱仲璇将声音压得更低:“出那么一件丑事,把个九十三岁的老娘,活活气死。皇上饶得了他吗?”

  “皇上不见得会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不会有人写折子密奏吗?”

  “啊!”刘伯炎恍然大悟,失声说道:“这麻烦可大了!”

  “是啊!”钱仲璇紧接着他的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刘师爷,你犯不着垫在里头,应该自己留个退步。反正是不了之局,你劝也没用;说不得只好先顾自己,是最聪明的。”

  “等我想想。”

  “此刻不必想了,请吧!你老只记住,上头怎么交代,你怎么答应。明天等我来替你老好好想条路子,包你妥当。”

  刘伯炎点点头,抱着账本来到上房;李煦正赶着成服以前在薙头。有不相干的人在,不便商量,只说了些慰唁的话,静静等到他薙完了头,才谈正事。

  “这场白事,不能不办得体面些,不然会有人批评。唉!屋漏偏遭连夜雨,伯炎兄,你得好好替我张罗一番。”

  “老太太的大事,当然不能马虎。”刘伯炎皱着眉头说:“不过,能张罗的地方,几乎都开过口了。”

  “如今情形不同,停尸在堂,莫非大家都不讲一点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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