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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李鼎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沉默寡言,从无笑容,干甚么都不起劲。这种改变,自然令人诧异,但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无怪其然!

  只有一个人诧异愈来愈甚;李老太太!

  “怎么回事?小鼎!干嘛闷闷不乐的!”

  “没有!”

  “还说没有!你真以为我眼花得连你脸上的气色都看不清楚?快告诉我,为甚么?又闹了亏空,转不开了,是不是?”

  这却不必否认,点点头不作声。于是李老太太叫人开箱子,给了他一百两金叶子。这倒还不错,无奈可一不可再;李鼎见了祖母必得装脸,这跟他父亲发觉他抑郁寡欢却不敢去问原因,是同样的痛苦。

  “小鼎啊,”十一月初一,李老太太问:“你媳妇儿那天回来?”

  “快了!”

  “那一天?”

  李鼎想了一下答说:“等我写信去问一问。”

  “怎么着,还要写信去问啊!你不会派人去接?”李老太太立即又改口:“不!你自己去一趟好了!”

  李鼎无奈,只得答一声:“是!”

  “冬至快到了。冬至大似年!再说,就要过年了,多少事等你媳妇儿来料理。你明天就走吧!”

  “那,”李鼎只好找这么一个理由:“出门也得挑个日子。”

  “不用挑!从今天起,一直到冬至,都是能出门的好日子。”

  “是!我明天就走。”

  眼前,只不过一句话就可搪塞;但冬至以前,从那里去变出一个活的鼎大奶奶来?李鼎一直不大愿意跟父亲见面;这一天可不能不当面去请示了。

  “你也别着急!”李煦好言安慰:“从明天起,也不必去见老太太,问起来就说你已经走了。冬至还有十来天,总能想得出法子来?”

  法子在那里?李鼎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李鼎不愿多说,谁闯的祸,谁去伤脑筋;且等着看好了。

  在李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叮嘱凡能到得了老太太面前的人,都是一致的说法:“鼎大爷上南京曹家接鼎大奶奶去了!”那知百密一疏,有个极伶俐的小女孩,忘了关照。

  这个小女孩今年六岁,小名阿筠,她的父亲是李煦的胞侄,书读得很好,人也能干,在李家小一辈中,可望成大器,所以颇得李煦的器重。那知在阿筠三岁那年,染了时疫,不治而亡;妻子侍奉汤药,也染上了疫气,接踵而殁。父母双亡的阿筠,便由李煦带在身边;先是四姨娘带,后来因为聪慧可人,加以眉目如画,已宛然美人的雏型,为李老太太所钟爱,几乎一天不见阿筠便吃不下饭,所以索性拿她搬在老太太后房住,小心呵护,都说阿筠是老太太的“活盆景”。

  六岁的阿筠,已很懂事,也知道“鼎大婶儿”死得可怜;消息是瞒着老太太的,从不敢多一句嘴。但老太太逼着孙子去接孙媳妇,她不在面前不知道;李煦传话,假作李鼎已经动身,又忘了告诉她,以致无意间一句话,泄露了真相。

  是十一月初四那天,李老太太看她在玩一只珐蓝镶珠的小银表,便即问说:“那儿得了这么一个表?”

  “鼎大叔给的。”

  “你鼎大叔给的?”李老太太又问:“甚么时候给你的?”

  李老太太面前最得力的丫头连环,一看要露马脚,连连假咳嗽,想阻止阿筠;可是她的话已经出口了。

  “今儿早晨。”

  “今儿早晨!”李老太太抬眼看到连环的神色,大致明白了。

  “你把大爷找来!”

  “大爷,”连环还装佯:“不是上南京去了吗?”

  这一说,阿筠知道闯祸了;“叭哒”一声,失手将个表掉在地上。

  “你们别再骗我了!”

  李老太太开始有些生气,右眼下微微抽搐;连环略通医药,知道这是动了肝风的迹象,大为惊恐,但却不知如何回答?

  “那有一个当家人,一去这么多时候的!自己家里不过日子了?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告诉我!”

  连环为难极了!心想,不能实说,又不能不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干系都担不下,眼前唯一的办法,是去请能作主的人作主。

  于是她说:“老太太,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去请老爷来,好不好?”

  “对了!你把老爷去请来。”

  “是!”连环答应着,匆匆而去。

  阿筠很乖巧,也很害怕,知道自己闯了祸,留在这里更为不妥,想悄悄地溜走,但李老太太耳聪目明,手也很灵活,已一把揽住了她。

  “阿筠,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婶儿是怎样啦?”

  “不是上南京姑太太那儿去了吗?”

  “你这小鬼丫头!”李老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说实话,白疼了你!”

  阿筠不作声,也不敢看她曾祖母;却钻到她身后,抡起了肉团团的两个小拳头说:“我给你老人家搥背。”

  李老太太不忍再逼她,但还想骗几句实话出来;想一想问道:“你大婶儿从南京捎了甚么好东西来给你吃、给你玩?”

  “姑太太常派人送东西来,我也不知道那些是大婶儿捎来的。”

  “那么,你想不想你大婶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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