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高阳 > 红楼梦断①秣陵春 >  上一页    下一页


  鼎大奶奶的“四珠”,以琪珠最大、最得力;琳珠挨了骂,不敢回嘴。不过,她的心里藏不住事;走到屋里压低了声音说:“琪珠,我跟你说件事,你要不要听?”

  琪珠心里一动,随口问道:“甚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爷来看大奶奶──”

  一语未毕,琪珠断然喝道:“你要作死啊!嚼的甚么蛆!”说着,一巴掌将琳珠打得差点跌倒。

  “你干嘛发那么大脾气?”琳珠捂着脸说;若非琪珠的一句话能决她的祸福,真能动手跟她对打。

  琪珠也很失悔,自己亦未免太沉不住气。于是换了一副态度,陪笑说道:“好妹妹,我不是有意的,你不知道我心里烦。我看看,打疼了你没有?”

  左颊上五条红印子;这一巴掌打得够狠的。琪珠少不得好言安慰,又将鼎大奶奶从南京曹家带回来的西洋玫瑰霜与西洋水粉,各分了一瓶给她;拿她哄得没事了,方始问她“梦”中之事。

  “我也记不太清楚,睡得太迷糊了。彷佛梦见老爷来见大奶奶;大奶奶还叫我,我还应了她的。”

  “你在梦里头答应?”

  “不也知是梦里,还是醒着,反正记得很清楚。”

  “越说越玄了!”琪珠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你这叫甚么话?”琪珠抓住她漏洞,丝毫不放地问:“你不说你还答应了大奶奶?”

  “是呀!答应是答应了,一双眼睛就像拿膏药黏住了,酸得睁不开。”琳珠想了一下说:“大概我听大奶奶没有再叫,心思一松,翻身又睡着了。”

  琪珠觉得她不像说梦话。大奶奶只叫得一声;如果叫第二声,就不会有这件事;或者琳珠不是那么死懒,自己也就错开了那个“恶时辰”,合该自己倒霉,还说甚么?

  “琪珠,你在想甚么?屋子里好热,咱们到院子里凉快凉快去!”

  “琳珠,我可告诉你,”琪珠突然又变得凶巴巴的样子了:“你刚才跟我说的话,不管有影儿,没影儿,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人说;连大奶奶面前都不准说。如果你漏出了一个字,你可仔细看,自有你后娘收拾你!”

  这一说,将琳珠的脸都吓黄了。她也是“家生子”;老子是轿班,娶的二房悍泼无比;有一次琳珠犯了错,鼎大奶奶叫把她送回家,她后娘那一顿毒打,差点要了琳珠的命。所以琪珠才拿这话吓她。

   * * *

  一则白天睡足了;再则贪院子里凉快;三则心里老盘旋着琪珠的神气与言语,越想越纳闷,因而到了四更天,琳珠还是毫无睡意。

  于是她去巡视前后正屋──那是琪珠托她的;知道她睡得晚,说是“今晚上没有人坐更;你临睡那会前前后后去绕个弯儿,也装个样子。”为的是倘或有那窥伺的宵小,看有人在走动,心存顾忌,不敢下手;这是惠而不费的事;琳珠自无不可。二更未打去绕了一圈;三更刚过又去走了一遍,这一次是第三回。

  头两回都看到鼎大奶奶屋里有灯光,琳珠并不觉得甚么;四更天了还没有睡;却是件罕见的事。她忽然心中一动,何不敲门进去,说一声:“转眼天就亮了,大奶奶还不歇着?”这一来显得殷勤;二来也见得她做事巴结。鼎大奶奶素来大方,一高兴说不定就会拣一两样不太时兴了的首饰赏下来。

  主意一定,毫不懈怠,绕回廊、到前廊;站住脚先轻咳一声,然后举手叩了两下门,脸上已堆起笑意,只待鼎大奶奶开口动问;便好笑盈盈的答一声:“是我!”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再叩第二次;依旧毫无反应;琳珠不由得困惑了,鼎大奶奶从来不熄灯不上床的,何以明晃晃的烛火在,而声息全无?

  正不知应该回去,还是应该设法窥探究竟时,突然发现窗纱上大起红光!琳珠吃惊不小;拔脚便奔,到得廊上,只见窗上一片红,里面烧起来了!

  “大奶奶,大奶奶!”她极声大喊,凝神一听,仍无回音;琳珠知道不必再喊了,向冰纹花样的窗格,一伸手,戳穿了新糊的窗纸,在里面拔开了闩,向外开了窗子,使劲一把扯掉湖色冷纱的窗帘,只见置在红木方桌上的那座云白铜烛台之下,堆满了蜡泪,其中大概夹杂了甚么可以代烛蕊的棉绳之类,以致火杂杂的烧的满桌是火。

  琳珠不是胆小的人,看清楚了倒不怕了;爬进窗子去,从床上拿起夹被,高举撑开,看准了往桌上一罩;眼前顿时一片黑,摸索着揿灭了火;自己很满意地舒了口气。

  “琳珠!”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可真把她吓坏了;吓得辨不出方向,辨不出声音,“大奶奶,”她的声音发抖:“你在那儿?”

  “琳珠,是我!怎么啦?”

  这才弄清楚,是琪珠在外发问;她的声音比自己更惊恐,琳珠知道是因为自己极声大喊之故。

  “大奶奶呢?”琪珠紧接着又问。

  “不知道在那儿,屋子差一点烧起来!”

  “你快开门让我进来。快,快!”

  等房门一开,琪珠直冲进门,取一根抽水烟用的纸煤,在五更鸡上点燃吹旺;点着了梳妆台的蜡烛,烨烨一片霞光,遮盖琪珠苍白的脸色,却掩不住她眼中的疑惧。

  “大奶奶!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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