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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传了太医李德立来,解衣诊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问皇帝说:“皇上身上痒不痒?”

  “一点儿不痒。”

  不痒就坏了,而李德立口里的话,却正好相反,“不痒就不要紧。”他说,“臣给皇上配上一服清火败毒的药,吃着看。”

  “怎么叫吃着看?”

  “能让红斑消掉,就没事了。”

  皇帝对这话颇为不满,“消不掉呢?”他厉声问说。

  李德立因为常给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气,赶紧跪下来说:“臣一定让红斑消掉。皇上请放心!这服药吃下去,臣明儿个另外再带人来给皇上请脉。”

  于是李德立开了一张方子,不过轻描淡写的金银花之类,从表面看仿佛比疥癣之疾还要轻微,而暗中却大为紧张,真如怀着鬼胎一般,想说不敢,不说不可。

  想想还是不敢说,本来不与自己相干,一说反成是非,且等着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酌轻重,相机处理。

  这样过了几天,忽又传召。这次是在养心殿西暖阁谒见,皇帝意态闲豫,正逗着一群小狮子狗玩,见了李德立便说:“你的药很灵,我身上的红斑全消了,你看看,还要服什么调理的药不要?”

  接着解衣磅礴,让李德立细细检视,果然红斑消失,皮肤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贺喜,说是:“皇上体子好。什么调理药也不用服。”

  等他叩辞出宫,跟着便是太监来传旨,赏小卷宁绸两匹,貂帽沿一个。李德立谢了恩,开发了赏钱,同僚纷纷前来道贺,他也含笑应酬,敷衍了一阵,独独将一个看外科很有名的御医,名叫张本仁的,留了下来。

  “我跟你琢磨一宗皮肤病。”李德立说:“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红斑,有圆的,有腰子形的,也不痒,那是什么玩意?”

  “这很难说。”张本仁问:“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个抚摸的手势,“我摸了,是平的。”

  “连不连在一块儿?”

  “不连。一个是一个。”

  “那不好!”张本仁大摇其头,“是‘杨梅’!”

  虽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颗心依然猛地下沉,镇静着又问:“这杨梅疹,多少时候才能消掉?”

  “没有准儿,慢则几个月,快则几天。”

  “坏了!”李德立颓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声不得。

  “怎么回事?”张本仁凑过去,悄然问道:“是澂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紧了。”

  “那么……?”张本仁异常吃力地说:“莫非……?”

  两个半句,可以想见他猜想的是谁?李德立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有这回事?”张本仁大摇其头,“敢情是你看错了吧?”

  “我没有看错。除非你说得不对。”李德立又现悔色,“我错了!当时我该举荐你去看就好了。”

  “得!”张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爷,咱们话可说在前头,你要举荐我,可得给我担待。”

  李德立不解,翻着眼问:“怎么个担待?”

  “这是个治不好的病!实话直说,还得掉脑袋,你不给担待怎么行?”

  “我知道,你说,要我怎么给你担待?”

  “仍旧是你主治,我帮着你看,该怎么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响,过了好久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又会发作?”

  “这可不一定,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不发。”

  “谢天谢地,但愿就此消了下去,一辈子别发吧!”

  “就算一辈子不发,将来生的皇子,也会有胎毒。”

  张本仁黯然叹息,“我看大清朝的气数快到了。”

  李德立没有那样深远的忧虑,只在考虑眼前,这个自古所无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禀报,如果要,应该跟谁去说?

  一个人坐困愁城,怎么得了?李德立想来想去,必须找一个人商议,这个人自然应该是庄守和。太医院院使悬缺,庄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日他大权独揽,很少理庄守和,兹事体大,不能不让他知道,也不能不让他出个主意,将来好分担责任。

  “只好装糊涂。”庄守和要言不烦地说,“这件事是天大的忌讳,病家要讳疾,医家也要讳疾。”

  “这话固然不错,就怕将来闹出来,上头会责备,何不早说?”

  “早说也无用,是个医不好的毛病。”庄守和又说,“而且也决计不会闹出来!万乘之尊的天子,怎么能生这种病?”

  李德立通前彻后地考虑了利害关系,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对!装糊涂。”

  于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隐没下来。他本人亦不觉得有何不适,每日照常办事,召见军机第一件事就是垂询对日交涉。交涉几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日答复”的最后通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动延长三日。三日一到,正值重阳,大久保又到总理衙门,与恭王作第五次会谈,要求赔偿兵费二百万两银子,恭王坚持不谈“兵费”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口要求“被难人”的抚恤。至此地步,便只是谈钱数了。

  到了九月十四,谈判决裂,大久保利通告诉英国公使馆,说是决定两天以后离京。于是英国公使威妥玛,再一次出面调停,百般恫吓,将病骨支离的文祥,累得头昏眼花,答应给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天津教案,赔偿各国被难领事、教士的数目,不过算法不同,十万两银子是抚恤,四十万两银子作为收买日军自番社撤退后所遗下的房屋道路。并且在九月二十二日,签订了三条《中日北京台事专约》。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获,不在五十万两银子,而是“专约”之前的一段序言:“兹以台湾生番,曾将日本国属民妄为加害,日本国本意惟该番是问,遂遣兵往彼,向该生番等诘责”,被害的是从明朝洪武五年以来,就为中国藩属的琉球渔民,一下子变成了“日本国属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鸿章还被蒙在鼓里。

  就在签约的那天,神武门出了个乱子,一辆马车从神武门直闯进宫,拉车的马受了惊,失去控驭。守宫门的护军大惊失色,纷纷出动拦截,一直到景运门,才将那匹口吐白沫,乱踢蹄子的黑马的嚼环拉住。

  带班的护军校叫扎什色,大为光火,冲着车把式吼道:“你给我滚下来!混帐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

  车把式也知道闯了祸,急得脸色发白,无言以答,扎什色越发冒火,拿佩刀平拍着车杠,一叠连声地威喝。就这不得开交的当儿,车帷一掀,探出一颗脑袋来,用鄙夷不屑的声音说:“干么呀,拿刀动杖,大呼小叫的,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用你来问。”

  扎什色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宠的太监小李,顿时气馁,“我不过问一声,”他说,“那也不要紧呀!”

  “本来就不要紧。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强,这样挥着手说:“你去吧!没事。”

  这场意外的纠纷,皇帝根本不知道,因为他坐的是轿子,由神武门进宫,自北面径回乾清宫,马车惊逸到景运门,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临前敌的光景,在辽阔的宫廷中,根本无从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领侍卫内大臣参劾值班护军的奏折,他才惊讶,“怎么回事?”他问小李,“昨儿个马车怎么了?”

  “奴才在车子里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车停了,才知道车子一冲冲到了景运门。”小李又说,“护军开口就骂,拿刀把在车杠上拍得‘叭哒、叭哒’响,嘴里还骂人。”

  “自然该骂。”皇帝笑着说了这一句,在领侍卫大臣的奏折上批示:“着加恩,免议。”

  看完奏折上书房——本来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庆祺昨天许下的话,兴味勃然,打消了“赖学”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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