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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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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象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春’,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仿佛充满了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双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觉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横说:“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儿不回去也不要紧。跟太后去回一声就是了!” 这一说,丽太妃愁眉顿解,立刻叫了一个太监到烟波致爽殿去奏禀,说双喜奉懿旨陪伴丽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宫女在妃嫔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铺,丽太妃不肯委屈双喜,要让她一床睡。这张七尺宽的红木雕刻、螺甸镶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经睡过,双喜不敢僭越,于是另外移了张藤榻来,铺好被褥,关上房门,丽太妃和双喜都卸了妆,却还不肯上床,坐着闲谈。 一灯荧然,两心相照,丽太妃凄凄恻恻地吐露了无限幽恨。双喜无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从双喜那里得到什么安慰,能有一个人以同情的态度倾听她细诉,在她便觉得是很难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势利的地方,莫如深宫,承恩得宠时,没有一个人不是把她捧得如凤凰似地,一旦色衰宠歇,所见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脸,除非有权势,而权势如今在“西边”手里,倘非太后调护,只怕命运还要悲惨。 “唉!”神色凄黯的双喜叹口气,“说来说去,大行皇帝不是这么早归天就好了!” “这就是那两句诗了:‘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一提到此,正好触及双喜的疑团,随即问道:“丽太妃,你不是要给我讲一讲那两首诗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念老念的,连鹦鹉都听会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念念那几首诗,心里就好过些。”丽太妃又说,“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讲,我就讲不上来了。” “说个大概的意思吧!” 丽太妃想了想答道:“这一共是六首诗,题目叫做《古意》,是咱们大清朝刚进关的时候,江南一个姓吴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说,这六首诗,大概是指顺治爷的一个废了的皇后,怕犯忌讳,故意安上那么一个题目。” “诗里可说的什么呀?” “那还有什么?无非红颜薄命四个字。” 谈到这里,双喜始终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丽太妃爱念这几首诗的原因,却是明白了,必是这些诗中的意思,恰与她心里的感触相同,正好借它来诉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个废了的皇后,这是个得宠的妃子,何能说得到一处?双喜真个越弄越糊涂,想一想好象有一点相同,便即问道:“顺治爷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样,也是年轻轻的就驾崩了?” “是啊!” “多可惜!”双喜忽有感慨,“当皇上都是天生来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几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 “就是这话罗!所以,”丽太妃忽然问道:“双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还得几年。不过,也说不定。” “丽太妃,”双喜忍不住抢着追问,“你说的倒是什么呀?” “我是说,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宫?”丽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恳切地说:“太后宠你,又是位最能体恤人的,一定不会耽误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宫,多半还会替你‘指婚’,那时你可拿定了主意,千万别贪图富贵人家,宁愿清寒一点儿,顶顶要紧的,得拣个年纪轻,无病无痛的,一夫一妻,白头到老,比什么都强。” 双喜知道这是丽太妃亲身经验的肺腑之言,便也顾不得害羞,微红着脸,十分感谢地说:“丽太妃,你给我这几句话,可真比金子还贵重!太后倒是问过我,说是愿意拣个什么样的人家?” “你怎么说呢?” 双喜低着头答道:“我不肯说,太后逼着非说不可,我就说,一个包衣人家的女儿,还能拣吗?太后说:包衣又怎么样?包衣当大官儿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应没有。太后又说,你要是觉得包衣身分低,我给你指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里头,年轻没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愿意,我给你挑一个。只要肯上进,还结个十年八年,放出去当‘将军’,那就跟督抚并起并坐了。如果你贪图眼前舒服,我在内务府里替你找,再派上一两桩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说吧!” “你又怎么说呢?” 双喜抬起头来,反问一句:“你想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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