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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但是,她口中所说的,却又是一套:“姐姐,你如果觉得可以让她们晚一点儿走,那,明天你就跟肃六他们说一声儿吧!”

  这话使东太后大为诧异,每次召见八大臣,不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告诉他们如何如何?为什么这话又要别人来说呢?自己这样发问,却说不出口来,只怔怔地望着她。

  于是西太后又说了:“也不是为别的,每一次都是我驳他的回,我做恶人的次数太多了,怕肃六真的跟我顶撞,我得顾咱们的身分,还能在那儿跟他拍桌子吗?所以还是我自己忍着点儿,姐姐,你跟他说好了,他听你的话。”

  “妹妹,你这话可不对了!”东太后不知她的误会从何而来,只想着要赶快解释,“咱们俩,分什么你啊我的?肃六能听我的话,当然也能听你的话。就是他要记恨,也决不能记你一个人。”

  “话是不错。可是他们不会这么想。”

  “会怎么想?是在想,凡事都是你有意跟他们为难吗?”

  西太后苦笑了:“姐姐,谁象你那么忠厚呀?”

  “如果他们真的要这么想,我明儿个要跟他们说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就全明白了。”

  “姐姐!”西太后等了一会,见她未说,只好追问:“你倒是要说句什么话啊?”

  不说话自然是有所踌躇。她对自己要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但禁不住西太后尽拿敦逼的眼光盯着她,终于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你的话也就是我的话。谕旨、批答不是两颗印吗?那当然就是两个人的责任。”

  这是对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里不免得意,三言两语就换来如心如意的好处,然而也不免可怜她太老实,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摆布。

  因此,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特别有所表示:“既然姐姐这么说,我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明天我跟肃六他们说。你说,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啊?”

  “这……,”东太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让双喜去打听打听,得有几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于是双喜受命去访问各宫,同时又接到特别指示,去看看丽妃的情形。每到一处,无不听到怨声,太监宫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骂肃顺不通人情,见了双喜,知道她是两宫太后面前的红人,纷纷诉苦,要求至少过了八月半,最好是二十开外动身。

  衔命遍访六宫的双喜,早知两宫的本意,成竹在胸,落得摆摆架子,显显手面,所以每遇拜托她向两宫进言,宽限日期时,她总是很神气地答道:“好吧,我跟两位太后去回。

  看主子赏不赏我这个面子?”

  于是总有人又这样说:“那还用说吗?谁不知道你是两位太后面前,言听计从的大红人儿?只要有你一句话,准成!”

  “那也走着瞧吧!”

  就这样,双喜大模大样地一处一处走过去,最后到了丽妃宫里,静悄悄地声息不闻。等咳嗽一声,便有个宫女叫福儿的,跑了出来,脱口便问:“双喜,你来找谁呀?可不是找你干兄弟吧?他给派到别处去了,你不知道吗?”

  太监和宫女喜欢结干兄妹,干姐弟,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丽妃宫中有个小太监,遇见双喜,总是巴结着叫“姐姐”,但双喜看不上他。于是就有人笑那个小太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传到双喜的耳朵里,气得一天不曾吃饭。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监扯在一起。

  因此,这时听见福儿冒冒失失地开玩笑,顿时把她那张一路受了恭维,得意洋洋的俏脸拉了下来,一双金角眼一瞪,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看你这个浪劲儿,少在我面前摆!

  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干兄弟,干哥哥。”

  福儿一则知道是自己的错,再则也不敢得罪双喜,挨了顿臭骂,只得陪着笑,讪讪地问:“那么你找谁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诉你,我奉东宫皇太后懿旨,有话跟你主子说。你能替你主子担得下来,我就把话告诉了你,马上就走,省得惹你们讨厌。”

  这一说把福儿的脸都吓黄了,慌忙告饶:“双喜姐姐,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胡说八道了。再要说,就让我嘴上长个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说八道?你们这儿胡说八道的人多着呢!主子宽厚,纵容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喝酒,便是赌钱,输了就偷,再不然就是嚼舌头,弄些没影儿的话来糟蹋人!”双喜越说越气,狠狠地又加了一句:“赶明儿索性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顿板子,都给撵了出去,也让你们主子少生一点儿气!”

  骂完了也不理福儿,管自己掀起帘子进了屋,恰好看到丽妃从里面出来,便定定神先请了一个安,抬眼看时,数天不见的丽妃,越发憔悴了。

  “双喜!”丽妃问道:“你在跟谁闹口舌呀?”

  “是福儿。说话好没有道理。”

  “别理她们。”丽妃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忙得很,今儿来,必是有话说?”

  “是啊!太后让我来看看丽太妃。只怕回头太后自己还要来。”

  “啊,那不敢当。我到太后那儿去吧!”说着摸一摸脸,是要重新梳妆的样子。

  双喜便走过去揭开覆在镜子上的锦袱,上面薄薄一层灰,可以想象得到,丽妃已好几天不曾用过镜子了。

  自从大行皇帝崩逝,丽太妃自殉遇救以后,她就象变了个人似地,常常可以整天不说话,宫女问她,也只是报以茫然的眼色。原来就怕烦嚣、喜清静,现在越发厌烦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宫女不奉呼唤,就听进了她的声音,也不去理她。这时在窗外看见双喜在替她们代为伺候,才不能不赶了进来当差。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你也坐!”

  “那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量着丽太妃,心里喝声采: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地皮肤,黑得象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的声调在长吟:“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了一把脸的丽太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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