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柳筱阁自结识了大福晋,一切的举止上,顿时豪放起来,凡吃的穿的,自异於侪辈,就是他妻子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也大半是贵重品物。柳筱阁倒底是个优伶,能有多大的进款,却能备办这些贵重物来。况且有许多东西,还是外邦进贡来的无价之宝呢!休说是伶人不应有的,即使一二品大员家里,也未必拿得出咧。至伶人进宫唱戏,无论受特等恩赏,也决必不会有赏这种贵重东西的。西太後那样奢靡,赐给伶人至多是金银绸缎之类,没有听得赏宝物的。柳筱阁和大福晋的勾搭不清,人家就形式上已测度到了。柳筱阁又不知自敛,还时时拿些世上稀有之珍去炫视同辈,一班伶人谁不眼热呢?这样一来,艳羡他的一变为妒忌他的了。日子长久了,柳筱阁和大福晋的关系渐渐传入大众的耳朵里,巷议街谈差不成了一种新闻哩。
在这当儿,恰巧醇王府里的老九要和柳筱阁为起难来。但老九在王府中本很具有势力,他与柳筱阁做对头,原是吃醋问题。所以借着竹杠名目,想难倒了柳筱阁,令他不敢再渡兰桥,自己好和大福晋重圆旧好。柳筱阁如其知机而退,也不至弄出事来了。偏偏他色心正炽,不肯甘心让步。老九便不时向柳筱阁索诈,由三百元而五百元,多至一千元,终难填他的欲壑。其实老九何尝需这点点小数目,总而言之,要撵走柳筱阁罢咧。後来老九差不多天天向着柳筱阁借钱了。好在老九是住在王府内的,柳筱阁进出,日日要碰见的,自然避免不了。
柳筱阁给他缠的慌了,便告诉了大福晋,将老九逼迫的情形一一说了。大福晋怒道:「咱们因他是多年的当差,才到今天的地位,倒也很瞧得起他。不料这奴才如此无礼,咱叫王爷撵他出去就是了。」过不下几天,醇王果然吩咐老九道:「你跟俺已多年了,也不忍令你他去,但福晋很不满意於你,你就随俺到别墅里去过几时罢。」老九不敢违背,只好唯唯退去。到醇王的别墅中去了。
老九走後,心上十分忿愤,暗想这不是大福晋听了柳筱阁那厮的鬼计吗?咱现在拼着不在王府里当差,还是要和姓柳的见个高下。於是便去纠集了许多当差的同党,大清早来醇王府的後门守候。不多一刻,已见柳筱阁大摇大摆的来了,老九就拿出往日敲竹杠的手段,要和柳筱阁借钱。柳筱阁已知道他不在府中当差,自然不怕他了,二人一句吃紧一句,不免实行武力解决。老九本想痛打柳筱阁一顿的,只要柳筱阁动手,便一声暗号,当差的一拥上前,都望柳筱阁打来。谁知柳筱阁是唱武生的,膂力很是不小,一瞧众人手多,即刻放出本领,施展一个解数,退到了空地上,显出打惯出手的武技,把众当差的打得落花流水。老九的左膊也吃柳筱阁打折了。一场武剧做完,老九领了众人四散逃走。柳筱阁依然大踏步进王府去了。
但老九吃了这一场大亏,如何肯了结呢?自思潜势力又不及他,打又打不过他,这样就不图报复吗?他想了一会,只有把柳筱阁的事去报告给醇王知道。可是醇王晓得大福晋和他不对,若是直说,一定要疑心他有意撺掇。倘醇王回邸去一问,被大福晋花言巧语轻轻的把这事瞒了过去,打虎不着反要丧身哩。所以那报仇的计策,只有等柳筱阁等不防备,突如其来的进去,看他们遁到哪里去?老九主意打定,便静候着机会。
一天,醇王朝罢,正向载振邸中走去,老九故意气急败坏的,赶过醇主的舆前。醇王瞧见,在舆中问道:「老九!急急的往哪里去?」老九假做吃惊的样子,很迟疑的答道:「奴才在别墅中,不是王爷来召唤过的麽?」醇王诧异道:「咱几时着人召你的?」老九说道:「刚才有一个小内监来说,王爷今天请客,是专诚款待柳筱阁的,此刻命奴才到聚丰楼,去唤一席头等酒席哩。」原来,老九打听得柳筱阁在醇王府中和大福晋饮酒,以是敢捏造出无中生有的事来。当下醇王听了怒道:「咱何尝请什麽客,就是请客,也决不请一个下流戏皮子,你不要胡说罢。」老九正色说道:「奴才也在那里疑惑,王爷怎请起戏子来呢?真正笑话了!但唤酒席是小太监说的,奴才听得是王爷的命令,不敢怠慢,因此急急地跑去,听说立刻等着要吃咧。王爷既不曾有这一回事,那又是谁说的呢?断不是无事生风的罢。」
醇王给老九一言提醒,不觉顿了一顿,心里着实有些狐疑起来。因为平日对於柳筱阁的行为,也有点听在耳中。当西太後在日,柳筱阁出入宫禁,时有不安分的举动看在眼里,今天突然触起他的名儿,自觉有些疑心了。私下忖道:莫非咱们府中也有和柳筱阁这厮纠搭的麽?咱听知这姓柳的戏皮子专门和王公大臣的内眷们不清不楚,咱们不要也演这出戏呢?醇王想了半晌,也不往载振那里去了,只叫轿子往自己邸中来。老九见计已行,忙在轿前开路,一面暗令同党,去把王府後门锁住。自己随着醇王,一路回邸。转眼到了邸门前,照例当差的要齐声吆喝一下,因这天预先得着老九的暗示,大家便默默不声,故此里面的人一点也不曾察觉。大福晋其时正和柳筱阁欢呼对饮,不料醇王会在这个时候回邸,就是偶然早归,外面全班喝道,府中人早已听得了。王府里房屋多大,柳筱阁一个人何处不好藏躲呢?只消避过了风头,由使女悄悄地从後门放了出去,可算神不知鬼不觉哩。这样的做过几转,大福晋和柳筱阁的胆子,也一天的大似一天了。这天照常在後花园亭上,放胆饮酒说笑,一点不提防别的。
那个花亭是醇王在炎暑时憩息之所,亭的里面,除大小书案之外,古董珍玩不计其数。又有几样值钱的宝物,一样是剑,青鱼为鞘,上嵌碧玉,一经启视,光鉴毛发。据说此剑一名湛卢,是从前欧阳子所铸。欧阳子一生只铸得六剑,除了雌雄两剑,一名巨阙,一名青虹,一名太阿,还有一口,就是这湛卢了。讲到这口剑的好处,吹气能够断发,杀人不见血。砍金银铜铁石壁,好似腐草一般。当圣祖收大小金川,醇王的高祖也相随军中,一天夜里巡营到一个地方,见火光烛天,醇王的高祖恐有埋伏,忙令小卒前去探视,回说:只有一口枯井,那火光是从井里出来的。醇王的高祖识得其中有宝物埋着,喝令竭力望井中掘下去,就得到这口宝剑。醇王府中遗传下来,当他是件传家之宝。此剑风雨之夕,自能戛然长鸣。佩带之人如中途逢着暴客,也能作响报警。倘府中有贼盗凶事发生,剑就会跳出鞘外三寸,铮铮有声。光绪帝入继之时,剑曾叫过一次。所以太福晋已知凶多吉少,不肯放光绪帝进宫,就是这个缘故。
还有一样,是一张瑶琴。这琴是周幽王时大戎主所进。琴上缀有石玉金纹,声音异常嘹亮,当月白风清,乐手鼓起琴来,悠扬之声可闻数里,真有空山猿啸,天际鹤舞之概。醇王把一琴一剑视做第二生命一样,轻易不肯供人玩视的。王府之中以前有一个侍姬能操此琴。大福晋很爱这琴,因请那侍姬指点学琴。後来福晋才学得一半,那侍姬已然死了。以是醇王见物思人,益发珍视那张琴了。现在除了大福晋能奏几曲之外,无人能弹这琴了。
这天,柳筱阁和大福晋在花亭上对饮,柳筱阁忽然指着那张琴,笑对大福晋说道:「福晋能操这琴的麽?」大福晋笑答道:「咱曾叫府中的侍姬教过,但没有学得好,那侍姬死了,直到如今,不去弄它咧。」柳筱阁笑道:「我知道福晋很好这个,今日倒还有兴,请福晋弹一下子,也使我清一清浊耳何如?」大福晋笑道:「咱这点拙艺是很见笑的,不必弹罢。」柳筱阁一定不依,逼着大福晋弹一曲,大福晋不好过於推却,便一头笑一头把那口琴取来,拍去琴上的尘埃,先和一和宫商,亮了一亮弦子,然後端端正正的坐下去,轻舒纤指弹起琴来。首段弹了一曲《平沙落雁》,二段是《刘备叹灵》,三段是《风送松声》,四段是《景阳开泰》。福晋弹到这里,把琴声突然止住,笑问柳筱阁道:「如何,不是很见笑吧?」
列位须知琴这样的东西,原有七忌七不弹的规则。他规例上第一个就是不遇知音不弹。俗谚不是有句对牛弹琴的话说吗?弹琴给牛听,明明说是听的人不懂什麽,简直和牛差不多一句比较闲话啊。柳筱阁是个伶人,相处的都是下流社会,他懂得什麽琴不琴呢?侥幸给他唱戏唱红了,西太後召他进宫,也居然出入宫禁的。自大福晋和他结识,常常在花亭上饮酒,才得瞧见这风雅东西。不是取笑他,在平时柳筱阁全不懂得,只觉叮叮咚咚罢了。福晋问他,他也只有瞎赞了几句,便胡乱说道:「这琴声还似乎欠热闹一些。」大福晋笑道:「要热闹吗?咱就弹一段《赤壁鏖兵》罢。」说着又和起弦来,指弹手挑,直弹得刀枪震耳,金鼓齐鸣﹔侧耳细听,真有金戈铁马之声,确实弹得好琴。大福晋弹毕,对柳筱阁一笑。
柳筱阁实在苦於不识,又瞎称赞了几句。他忽然想起戏台上锣鼓,有什麽《十面埋伏》的敲法,不知琴中有这个调子吗?想了一想,就开口问大福晋道:「这琴里也可以说什麽《十面埋伏》麽?」说了一句,把两眼一攒,做了一个鬼脸,似乎怕福晋笑他外行似的。大福晋见问,点头笑道:「调门是有的,只不过很不容易弹得好,咱还不曾习得精明哩。」大福晋说这话,是因柳筱阁讲得出调名,疑他也研究过的,恐自己班门弄斧,贻笑方家呢。其实柳筱阁哪里是懂这宫商角徵羽的玩意儿,可怜他不过重演《九败章邯》中,楚霸王出台趟马的时候,锣鼓打《十面埋伏》的调门,所以他这时乱猜一下,预备猜错时给福晋一笑而已。哪知恰被他猜着,大福晋还当他是内家啦。但是若没有这一猜,也不至於弄出事来了。
其时柳筱阁已猜中了,自然要充内行到底,逼着大福晋再弹一曲《十面埋伏》。大福晋更不推让,就重整弦索,再和宫商,弹起那《十面埋伏》的乱声十八拍来。柳筱阁虽是一窍不通,也觉得十分热闹。只见大福晋手忙得碌乱,顾了弹又顾拍,拨挑按捺,十指齐施﹔悠扬处如泣如诉,刚劲处如虎啸龙吟。可惜弹给柳筱阁这不识货的听,冤屈了福晋的好琴了。因为大福晋的琴技,北京很有名望,休说是满族中算得名手,就是我们汉人中也未必有胜於她的呢。偏偏这木偶式的柳筱阁倒有这样的耳福。倘然把当时琴声用收音机收着,放到如今,不是成了绝响吗?大福晋似这般的弹得珠汗盈头,柳筱阁也依然是木不通风,全不知道好坏,真可算得是鲜花栽粪土,脂粉馈无盐了。
大福晋正弹得起劲,却一位知音客从外面来了。这知音客是谁呢?自不消说得,便是那位醇王爷了。原来醇王听了老九的一片鬼话,心上疑惑起来,也不到别处去,竟同了老九一直回转王府来。那些王府中的当差预得老九的知照,也一声不吱地接了王爷进去,只依例上前请了一个安退去,在一边瞧他们演活剧。当下醇王走进邸中。平日总是先到内书房,看了些各处来的公文请单及外吏内臣送给他的许多礼物单﹔一样样的过了目,然後到上房和大福晋谈些闲话,在福晋房里用了点心,才出来再理公事。这个时间,大约已是下午三时多了。因醇王从朝里回来,终在这个时候了。那时柳筱阁已去,万万不会撞见的啦。习惯成自然,是百无一失的啦。岂知今天醇王回来得特别早,逾了往时的定例,大福晋是做梦也不防的。她不晓得还有一个冤家老九,在那里撺掇着是非呢!
这天醇王有老九领了路,也不照例到书房,却一直转入後堂,望着园中来了。但此时如无老九作伥,醇王就逾了时间早归,他必定先到书房,邸中侍女瞧见了,忙去通知大福晋打发柳筱阁溜走,还正来得及哩。现在老九一作梗,醇王也忘了所以,便一直往前的走到花园里去咧。当醇王踏进後堂,已听得琴声嘹亮,知大福晋弹的,因府中无第二人会这玩艺的呀。醇王刚待跨入园门,老九就止住了步不走了。醇王见老九退立一旁,心里愈不安了,想其中定有缘故,那疑云更阵阵上来啦。这许多地方,是老九的奸刁处。他似这般一做作,明明是提醒醇王,叫他注意的意思。在这当儿,一个侍儿手中提了一把酒壶从花园中出来,一见醇王,慌得倒缩回去。醇王见这侍儿一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更令他增添疑惑了。於是就喝住那侍儿,不许他回转,自己便顺着琴声走来。醇王在自己邸中,一望已明白了,知道大福晋是在花亭上弹琴,所以也向花亭而来,走到亭畔,听得琴韵悠扬,不由得喝一声彩。
这喝采声把亭上的琴声立时打断,大福晋听见是醇王的声音,早吃了一惊,慌忙将琴一推,待探首出来望时,醇王已走上了花亭,瞧见柳筱阁坐在那里,大福晋呆立在窗边,两眼直望着自己发怔。不觉大怒道:「反了,反了!真会有这件事的吗?」柳筱阁一见是醇王,也不免吓了一跳,他一时情急智生,待那醇王立在亭门口时,便忽地直立而起,冲到醇王面前,乘他不曾提防,只飞起一腿把醇王直踢下亭去,自己就拔步一溜烟的逃出花园去了。这也是柳筱阁淫罪未盈,不该绝命。老九怕做大福晋的冤家,中途见大功告成,便退出外面去了。但一个王府之中难道会没有一个当差的跟随吗?因花园是醇王内府,游玩的都是眷属。当差的不奉召唤,不能进入後堂的,何况是到花园里来了。那老九到园门退下,也是这个意思。醇王给柳筱阁踢了一个跟头,已然头晕磕铳,哪里还能叫喊呢?不然,只要他一声高呼,柳筱阁就是生了翅膀,也飞不出这个王府啊。那管园门的见柳筱阁很急促的跑出来,本要拦住他的。後想他是大福晋的红人,虽有老九的命令叫他将园门守住,却不曾吩咐他捕人。况老九的势力到底不能和大福晋比较,自己做个管门人,敢与福晋作对吗?想到这里便任那柳筱阁出去了。
醇王跌在地上,由大福晋扶他起来,一面替他拍着尘埃,一头泪汪汪的跪在地上认罪。醇王起初是怒气勃勃,恨不得把剑拔出来,拿大福晋一砍两段。继又想自己是个摄政王,这事如声张出来,反於名誉有关,满朝文武得知,必看轻了自己。且与大福晋多年的夫妇,也有些不忍。她终不好,现在儿子溥仪做着皇帝,说不定存太後希望哩。倘一经揭穿出来,也须累及儿子。醇王想到这里,气早乎了下去。只长叹一声,吩咐大福晋,下次不准和柳筱阁来往,否则须小心脑袋。大福晋含泪应允,且按下了。
再说革命党几番起事不成,倒牺牲许多生命,如何肯甘心呢?这次却暗中运动了军队,在武昌起义了。风声所播,各地都响应,清廷听得消息,顿时手足无措,平时又没防备,万不能和民军打仗。因此溥仪只好让位。要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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