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光绪戊申的那年,皇上和西太後先後开升﹔算来相去只有两天,可算得同归於尽了。所以人家都说西太後是自尽的,这事连当时在场目睹的人也不曾弄得明白,我们局外只知道听途说,自然更无从揣摸了。但是两宫既同时宾天,当由亲王大臣扶醇王之子溥仪登位﹔尊光绪後为隆裕皇太后,醇亲王为摄政王。诸事草草已毕,才料理两宫的丧事。其时宫廷里面异常的混乱。西太後的屍首停在外殿,内监十余人都拈香跪守着。西太後的身上只盖着一幅黄幔,殿里灯光惨淡,望上去很为冷清凄凉。直到次日的午牌时分,方有十几个喇嘛到殿上来念经。这时香烟缥缈,才把阴霾之气打扫乾净。以西太後生时的威权,死後却这般的惨淡,足证为人攘天夺地,无一不是空的。要最後的结果美满,方好算一世定局哩。这是闲话,且按在一边。
且说光绪皇后受了西太後遗训,对於政事,想和西太後在日一般,照例也垂帘听政。摄政王载沣因西太後临终所嘱,政事秉承隆裕後而行,於是凡遇紧要的事件,不得不请命於隆裕後了。当时,王大臣等,也为西太後濒危所定,立溥仪为储君。光绪驾崩,溥仪正位,年号改光绪为宣统元年,大赦罪囚,这是历朝旧制,自不用重说了。那隆裕後既然做了太後,政事不论巨细,都亲加批答。载沣虽做了摄政王,大权却在隆裕後掌中,载沣简直是有名无实。而且偶有不合隆裕後意旨的地方,便召进宫申饬。因此摄政王载沣和隆裕後的心上,未免各存了一种私见,所以内外政弄得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了。但讲到才德两件事,西太後有才无德,是人人知道的。至於隆裕後呢?才是万不及西太後,德行是更不用说了,还要处处学着西太後。自听政实行,一时有垂帘西太後第二之称。
隆裕後因西太後宠容太监李莲英,也想用一个心腹内监,便把给西太後驱逐出去的小德张,命人去找他进宫,叫小德张做了内务总管,又使他侦探摄政王的举动,报给自已知道。小德张东西撺掇,权柄立时扩大,俨然西太後的李莲英了。
隆裕後又嫌颐和园景致太热,要待另造一个花园。小德忙去请了建筑家,在四处打样。过了些时,来奏隆裕後道:「奴才在各处园林中都打听过了,只有大内的御花园的东首,有一块土阜﹔那块地方,德宗皇帝未升遐时,听信江湖术士的话,不准建筑舍宇。以奴才看来,那都是迷信之谈,有什麽交待呢?倘在那里造起来,四周开有池沼,再引玉泉山的水与池中相通,上面铺了玻璃,可成一座水晶宫哩。」隆裕後听了大喜。即命日夜加工,前去建造,令小德去监工,另选名画家在宫中四周的窗上,画了人物山水。宫内陈设,不问一几一案,以及琴棋剑匣,一概用玻璃制成。正中置一大玻璃球,藏玻璃明灯一百盏,一到晚上,将灯一开,内外通明,真如水晶世界一般。小德领旨监工,逐日报销费用,只就玻璃一项,索价七百五十万元。其余的一切建筑杂物费用和工人等费,自不消说了。这水晶宫自宣统元年造起,至二年的冬季,还只造了一半。隆裕後亲自题名曰灵沼轩。又把大内的秘室,重新修理起来。
原来这间秘室,共有十多间,是西太後所造。寻常的内监,也不知秘室的所在。因秘室有一道总门,唯西太後一人晓得。总门以外,望去都和墙壁一样,无路可通。当庚子八国联军进京,西太後命内监把贵重的宝器一齐搬入秘室﹔及搬好以後,将这几个内监一并推入池中,以为灭口之计。故辛丑回宫,各处物件一无留存,惟秘室内的东西却一件也不曾少。西太後死後,这个秘室所在,逐渐发见出来。然已多年不住人,里面的舍宇多半颓圮了。隆裕叫工匠依然把它修葺起来。
这秘室的门前,是一幅极大的图画,画在粉墙上的,不知道的还当是真的石墙哩。那石墙的下面有一个机纽﹔但把机纽一拨,墙壁立时分开,变成一间房室了。进了这间房室,再用手转动机关,由房室的中间,豁然开朗,又显出一间客室来了。走进客室,照样做去,客室又变做卧房了。不过这个卧室,还是一个预备的﹔西太後的正式卧房,还是照这般的转进去,从客室变为天井,天井又变为书斋﹔书斋又化作天井,天井再变为客室。似这般的变化无穷,层层叠叠的进去,到最适中的一间,才是西太後的卧房哩。那卧房里面的陈设,自不消讲它,当然十二分的精致,卧牀的里面却藏着一只空管,西太後睡时,把空管放在枕边,百步以外的声音说话,都历历如在耳边。西太後生时,深怕有人暗算,因而备办这样东西。内监们也有瞧见过的,说这空管,是从前北惠出征的时候,得之缅甸王的宫中。那管子用兽角雕成,很为考究,只不知这兽是叫什麽名目罢了。隆裕後修这个秘室有什麽用处?读者谅也明白,自不用做书的细说了。这样的一来,隆裕的名气,也渐渐坏了起来。
在这个当儿,却弄出一桩事来了。因穆宗还有一位妃子,就是瑜贵妃。她的为人聪颖而有才乾,诸如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精。当穆宗立後的时候,以瑜妃是凤秀的女儿,西太後欲册她做皇后,孝贞太後却不赞成。结果,召穆宗行己选择,穆宗选了崇琦的女儿﹔凤秀的女儿,便封做瑜妃。西太後心上虽不悦,但也无可如何。以是还常对穆宗说:「皇后太年少,瑜妃有才,你应当看重一些。」穆宗口里微微答应,对於崇琦的女儿孝哲皇后,伉俪非常之笃。有这一缘故,西太後对於穆宗,母子之间不大亲密了。西太後又因瑜妃不得立为皇后,便格外优遇她一点。穆宗宾天,德宗接位。瑜妃依然侍候着西太後。因她生性活泼,言语应对都能称旨,西太後越发的喜欢她了。
那时,隆裕皇后虽是西太後的侄女,现代的皇后,而宠遇上头反远不如瑜妃。有时隆裕後妒忌瑜妃,於话说中讽刺她,瑜妃就去哭诉西太後。西太後大怒,立召隆裕後责问道:「你是堂堂皇后,瑜妃已是寡鹄了﹔无论何人,要可怜她的。你是我的侄女,於我心爱的人,自宜分外看待。不期你转仗势凌人,叫她一个寡妇咽得下吗?即使别人欺她,你也得帮助她哩。」隆裕後被西太後一顿申饬後,从此见了瑜妃,连正眼也不敢瞧一瞧了。
瑜妃於西太後在日既这般的得宠,她的性情也自然一天天骄傲上去,差不多的宫嫔妃子,毫不在她眼中,只有对光绪帝的瑾珍两妃,倒十分要好。当庚子拳乱时,西太後把珍妃逼死,瑜妃在无人的地方,也常常痛哭。每见隆裕後倾轧瑾妃,瑜妃终在边帮衬着。说她们姊妹两人一同进宫侍候皇上,现今恩未受着,倒把一个珍妃活活的弄死了,我们再去捉她的差处,真是於心何忍呢!隆裕後给瑜妃一说,不好意思再事苛求了。瑾妃得瑜妃的暗中援助,要少吃无数的痛苦咧。但瑾妃自己,却丝毫不曾知道啊。自光绪帝薨逝,西太後也隔不两日升仙,由溥仪入继大统,封隆裕皇后为皇太后,瑾妃也晋了太妃。独有瑜妃因为是穆宗的妃子,所以不曾加封。照例妃子进见太後,自己要称奴才的。瑜妃和隆裕皇后原是并辈,西太後时,瑜妃不但和隆裕後比肩,宠容还过於隆裕後咧。现今叫她去对隆裕後称奴才,不是太说不出去吗?以是瑜妃不愿去见隆裕後,虽经宫嫔的苦劝,瑜妃死也不肯去,只得罢了。过了几天,恰巧到了谒陵的期上。这天因去谒西太後的寝陵,自宣统帝,摄政王以下王公大臣,以及隆裕太後,上下嫔妃等,一齐都到那里。大家行礼既毕,瑜妃同了缙妃瑾妃当时也在其间,瑜妃见亲王大臣,已齐集在一起,便走了上去,正色问醇王道:「皇上入继,是只继德宗皇帝,还是兼祧穆宗皇帝?」醇王突然给瑜妃一问,倒也呆了一呆道:「自然兼祧穆宗皇帝。」瑜妃决然道:「那麽穆宗孝哲皇后,今已宾天,所留不过我一人了。皇上既兼祧的,为什麽隆裕後称得母後,我却还做奴才呢?」醇王听了,瞠目不能答。瑜妃便跪在西太後的陵前,放声大哭起来。当由醇王再三劝谕,令回宫後再行计议,瑜妃才收泪登车。醇王等既回京,又把这事渐渐的淡忘了。
到了第二次谒陵时,醇王因有事不去,派载振做了代表。宫中嫔妃,依然都到。那天的瑜妃,仍提起这件事来,要求载振立刻解决。载振不敢作主,也拿醇王回去再言一句话搪塞。谁知瑜妃以为醇王前次失信,是有意瞧不起她,今番须要定夺,不然就死在陵前,说罢望着龙柱上一头撞去。吓得缙瑾两妃慌忙把她拉住,用好言安慰着。一面由载振进京,与醇亲王等商议。於是才算议妥,立即齎了诏书前往,封瑜妃为太妃,进谒太後不称奴才,并排半副銮舆,迎接入宫。瑜妃才没有说话。其实隆裕後在禁中也没有一样不做,所以瑜妃很看轻她,不肯自称奴才,多半为这个缘故。
当西太後时,宫中常常演戏,隆裕後也侍候在侧。这时每逢时节,照旧召伶人入宫演戏。亲王的福晋格格们一遇大内演戏,自然循例进宫。从前伶人之中,不是有个唱武生的柳筱阁吗?他因得西太後的宠遇,妻子和女儿都曾入大内侍候过太後。柳筱阁自己也仗着势儿,居然也进出禁宫了。自西太後死,柳筱阁的妻子女儿只得出宫回家。隆裕後虽也相信瞧戏,以居着大丧,究属碍於礼节,不便公然行乐。後来日子久了,大家有些忘记下去,隆裕後也天天命在宫中演戏,伶人柳筱阁也被召入内。他的武戏原是很不差的,西太後时,常常做戏受赏。隆裕後要显出自己的尊严,每演一出戏,即令每个伶人赏一百两。柳筱阁因做戏出力,额外蒙赐。这样一来,却有一位福晋,就看上了柳筱阁了。但在满清末季,王公大臣的妻妾同伶人们勾搭,本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有什麽希罕呢?不过这结识柳筱阁的福晋不是常人,却是醇王的大福晋,也就是溥仪的生母啊。在起初的时候,大福晋和柳筱阁只是眉来眼去,到了後来,渐渐地兜搭起来了。
可是在宫庭之间,究不比别的地方。第一是耳目众多,二人做那鬼戏,自觉得有些不便。当下大福晋借了一个空,悄悄跑到太湖石边等着,不一刻工夫,柳筱阁也来了。大福晋笑着说道:「你的戏唱得真不差,咱倒很喜欢瞧你的戏呢。」柳筱阁忙谦虚道:「承蒙福晋过奖了。」大福晋又道:「这里人口很杂,咱们不便多说话,你如其有空,可到咱们邸中来玩玩。咱们的王爷每天清晨要上朝的,到午後才回来,你就在这个时候,到咱们邸中来,是不妨事的了。」柳筱阁原是个淫伶,一听有这好机会,怎肯错过呢?连连答应了,便匆匆的自去。这里大福晋待戏完毕,也谢了恩回去。
第二天清晨,柳筱阁大踏步的往着醇王府来。到了门前,见警卫森森,不敢进去,只在大门外望了一会,却始终不敢进去。这样的呆立了一会,柳筱阁忽然福至心灵﹔暗想前门既这般严禁,後门怕未必见得如此罢。於是便匆匆地往後门进来。原来醇王邸中,後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柳筱阁转到门前,只见一个小宫女笑嘻嘻的立在那里,一见柳筱阁就招呼道:「你可是柳大官人麽?柳筱阁见问,忙应道:「正是,正是!」那小宫女便道:「福晋叫咱候得你久啦。」说着微微地一笑,当下领了柳筱阁往花园内弯弯曲曲的走进来。转了几个螺旋弯,到了一个所在,只见重楼叠阁,好一座楼台。小宫女说道:「官人在这里稍等一下,待咱去给你通报去。」说罢三脚两步的去了。过了一刻,那小宫女出来,笑着对柳筱阁说道:「请你里面略坐一坐,大福晋快就来了。」柳筱阁点点头,走进那座楼台里面,却是一个客室,陈设得非常的幽雅。小宫女端上一杯茶来。柳筱阁喝着闲看了一遍,见室中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全。
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脚步声音,回头看时,来的正是大福晋,操着纯正的京话笑着说道:「好呀!你怎麽到这时候才来呢?」柳筱阁忙笑答道:「这是小人不识路迳,走错了的缘故啊。」大福晋道:「此地很不便的,咱们再到那里去坐。」说时同了柳筱阁往东边的一带房舍走去。到了里头,却又换了一副气象,所摆的东西都是宝贵的古玩。大福晋令柳筱阁坐了,大家慢慢地寒暄起来。谈了半晌,大福晋吩咐小宫女去把内室的菊花酒拿来,小宫女去了。柳筱阁便问大福晋道:「王爷此刻不曾回来吗?」大福晋说道:「平日是早已回邸了,今天因太後有旨,进宫去议大事,大约须晚上方得脱身哩。」
正在说着,小宫女已笑盈盈的提了一个食盒,一手提着一个玻璃瓶子,跑到案前,把食盒打开,取出几样精致的肴馔来。又将两双白玉箸子,一对白玉杯,一一摆好了,拿玻璃瓶打开,满满地斟上两杯酒,才放下了瓶,垂手立在一边。柳筱阁觉得杯中的酒味馥郁馥芬,异常地香美,真正生平所不曾饮过﹔忍不住拿起杯来喝了一口,清凉震齿,那香味从鼻管中直冲出来。因问大福晋道:「这是什麽酒?却有如此的香味,吃在口里甘美极了。」大福晋笑道:「这酒还是老佛爷御赐的咧。从前高丽的国王不是年年来进贡的麽?当高宗皇帝万寿时,高丽王遣使贡礼物到本朝,内中就有十瓶酒。据他的使臣说,这酒是高丽王妃亲手酿的,用了五色的菊花浸在蜜里,蒸哩晒哩,着实下一番手续,才把它酿成﹔所以叫做菊花冰麟酒。饮了这酒可以益寿延年,壮精健骨﹔高宗时遗传下来,现在十瓶只剩一半。有一天上午,西太後忽然想了起来,命内监去拿出那五瓶菊酒,赐与醇王两瓶。醇王看得很为宝贵,非在佳节,不肯乱饮,现还有一瓶没有启盖呢。」柳筱阁所饮的,是醇王饮余之物啊。
福晋说毕,也将酒饮了一口,两人饮酒谈心,渐渐投机起来了。小宫女立在旁边,只顾一杯杯地斟着。柳筱阁因酒味甘芳,不免多饮了几口,已有些醉意了。大福晋也面泛桃花,有点情不自禁了。二人说一会,笑一会,吩咐小宫女收去了残肴,大福晋便搀了柳筱阁的手一同走入内室,遂他们的心愿去了。从此以後,柳筱阁居然出入醇王府邸,邸中的宫人仆妇以及当差等等,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
但是世上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柳筱阁出入王府,无非是用钱把内外仆人都塞住了口。谁知还有一位王府的管事老九,和柳筱阁暗中斗起醋劲来。这个老九,也同大福晋有过暧昧的事。近来见大福晋私下有了柳筱阁,自己刮不着油水,倒让柳筱阁去穿绸着缎,心上如何不气。所以乘柳筱阁清晨进邸的时光,老九等在後门,必要向柳筱阁借钱。柳筱阁起先是不得不应酬,後来次数多了,便不答应了。老九见柳筱阁不理他,早已大怒,恨恨的说道:「咱去告诉了王爷去,看你们怎样?」要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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