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2期

“天堂”的妇女

作者:潘旭澜

“犯天条”的可能也没有。被剥夺了做妻子、做母亲、做女儿、做姐妹权利的妇女,人性被彻底囚禁,还有什么人权可言?
  不得“奸淫”,并不是对所有的人。诸王就可以例外。尤其是洪秀全本人,尽可纵欲。还没有公开造反,就有妻妾十余人。打进南京之前,已经有妻妾三十六人(他自己一律称之为妻);到南京以后,蒙得恩注意为他选美,每逢他生日,就送上美女六人。不止从南京选,还从江苏其他占领区先选拔年轻美女到南京备作候选者。所以,外国人到过南京的,都觉得南京美女多。到1964年,他儿子洪天贵福被俘后在供词中说,洪秀全共有八十八个妻妾(一说有一百零八个)。有些学者,极力说洪秀全生活如何严肃,如何“力戒奸淫”。每读书至此,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在洪秀全看来,众多妻妾以供尽情纵欲,是他做天王应有的一项重要享受。那么多的妻妾,只做他尽情发泄性欲的驯服工具。所以,她们没有级称,不用名字,而是数字化地依次编个号码,比如第三十妻、第八十一妻。这可能是中外后宫史无前例的“革命”创举。如同有的极权国家监狱里的犯人,只是这些妻妾有吃有穿罢了。他对这些女人,比历代帝王之于嫔妃,要严酷得不可比拟。他一生气,可以不管小老婆怀孕,将她踢打得流产。不但妻妾越来越多,宫女也很多,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总共一千余人。这些宫女,在他心目中,更是等而下之。除了服侍他和他的妻妾之外,在他心目中也是发泄性欲的备用工具。有一些人待了十年,竟没有福气看到他老人家一眼。
  反人性的夫妻隔离,弄得人心涣散。陈宗扬、卢贤拔“犯天条”受惩办之后,有的大官借到外地出差之便而潜逃,引起洪秀全的注意。洪秀全的亲信、主管女馆的蒙得恩也“犯天条”,使他不得不考虑停止夫妻隔离。粮食统一供应的困难,促使他下这个决心。先是在1854年12月开始松动,让蒙得恩等几个高官在女营选美女多人为妻妾。继而在1855年春全面放开,准许夫妻同住、青年男女婚配。但有两条原则。一是“大员妻不止,无职之人只娶一妻”,就是官员可以有很多妻妾,不做官的只许一个妻子,在婚姻问题上全面实行官民差别和多妻制。二是,婚姻由男女“媒官”主持分配,十五至五十岁均在分配范围内。这种,“媒官”的乱点鸳鸯谱,造成许多畸形配偶,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退了不知多少,但比起绝对禁止婚配却已经是一个进步——洪、杨为了稳住军事统治而做的让步,导致濒临灭绝的人权走向复苏的进步。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全面废止男女隔离的方针;在新占领区仍然实行。而且,即使准许婚娶的南京,仍然要“妈别崽、姊别弟、哥别妹、嫂别叔、哥别婶、爹别媳、孙别婆、男别女”。就连幼天王洪天贵福,九岁之后,就不准与母亲姐妹见面。其他军民,可想而知。从女性来说,也还是剥夺了她们做女儿、做姐妹、做嫂嫂、做儿媳的基本人权。在亲属关系中,女人也只能处于最卑微、最被动、动辄得咎的地位。早在1851年他登基之年起,连续三年“旨准镌刻颁行”的《幼学诗》,在“子道”中写着“子道刑于妻……妇言终莫听”,也就是说,妻子的话一概听不得,如果妻子与父母有矛盾那就要给妻子以刑罚。严妻道”里又写道:“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强调女人必须顺从男人,妻子必须顺从丈夫,否则就要给家庭闯祸。“女道”还写道:“女道总宜贞,男人近不应。幽闲端位内,从此兆祥祯。”叫姑娘不能同男人接近,像棵草一样悄悄地活着,让男人来安排你的十生。这么一些教条,在夫妻隔离解禁之后,成为对待妇女的指导思想。
  1857年,他觉得还应该有比《幼学诗》更具体、更周密的规定。于是,在《天父诗》中,除了重申君权、夫权、男权,比如“生杀由天子?,“只有媳错无爷错,只有婶错无哥错”外,对宫中所有妇女,包括妻妾与宫女,还订了一个“十该打”的条规:“服事不虔诚—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唤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喜欢八该打。眼左望右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不知古今有哪个酋长、奴隶主、邪教主如此对待妇女?在这种条规管束下的妇女,过得哪是人的生活?所以,每逢诸王选美的时候,都搞得全城骚然。先是下令所有妇女集中听“讲道理”,“一个不至,全家斩首”。被选中的人,“碰死者有之,卧地不行甘为宰割者有之,鞭仆胁行痛哭者有之”。这种场面,使人想起被拉进屠坊的猪羊。
  1861年,有个英国军官,由洋牧师、太平军洋务丞相罗孝全(1.J.Robercs)安排,在南京作短期考察,就听说:不久前,“有两妇人私相诽滂政府,而自叹现在生活之痛苦远不及从前之自由安乐。讵料偶语被人听闻,一经报告,两妇立即被斩首”。这两个妇女,如果是清政府官员家属,是不会等到太平军占领南京多年之后,才因偶语而被杀的。作为两个普通妇女,在清政府统治下,不可能有什么人间天堂。只是一经与太平军的统治比较,就觉得那是相当“自由安乐”了。一般妇女能在心里比较,可见洪秀全的愚民政策并非万应灵药。明知说出来危险,还是禁不住说了,可见镇压也还不能实现舆论—律。这两个妇女和其他许多无头尸体,倒是用生命来证明“地上天堂”中的妇女“解放”是怎么回事。
  野史笔记中还有不少关于妇女的记录。最多是记述被奴役、被蹂躏妇女的命运,以及她们各式各样的抗争。由于独特的时代背景,空前残酷的迫害,不少人物、事件,比以前的小说、戏曲,更为曲折、丰富、扣人心弦。她们的勇烈,反映了人性与兽性、传统道德与洪氏教条的对立。关于洪宣娇、傅善祥二人与杨秀清的三角关系的记述也相当多。洪宣娇与杨秀清有不正常关系,傅善祥是杨秀清的秘书兼情妇,这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这样就会有许多小道消息、民间传说。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性格冲突常常扭结一起。尽管有尖锐的矛盾乃至水火不相容,但她们都是被利用、被玩弄、被损害者。最后,傅善祥在内讧中被杀;洪宣娇在内讧后由于强烈的幻灭感而离开西王府,彻底销声匿迹,不知所终。这样一些记载,自然会有一些细节、情结来自写作者的想象、推理,还难免有某些欠确切乃至失实的传闻,但从总体上看来,是和这个时代的基本面目、本质真实和人物各自的性格逻辑一致或者吻合的。比起将历史“颠倒”为能事的历史论著和“历史正剧”,野史笔记应当受到充分重视。它们不仅提供了不少可信、可参考的史料,而且让人看到所谓正说中的惊人的异化。
  “天堂”中妇女的遭遇,比以前的封建压迫不知要惨多少倍,比监狱里的囚徒也要受更多的强制与磨难。这是洪秀全反人性、反人类本质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方面。在妇女普遍地觉得活着比死还苦还难的年代,历史展示了暴君加邪教主在罪恶的路上走得多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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