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杜卿莅台 老蒋浇下一盆冷水 杨管经济 老蒋意想出卖“国当”





  书接上回。话说参加蒋的“御前会议”的官员,一听老蒋说声“散会”,如逢大赦,一窝蜂离了草山。汽车小甲虫似的往山下爬,那些“大员”们的心情,也像甲虫似的往水中沉,有的说:“杜卿此刻既然责任重大,在台北至少也得逗留好几天吧?”有的说:“说不定还要检阅攻防战军事演习,我们不是养了一批御林军,专供盟邦欣赏的吗?”有的说:“正是倒霉时候,说不定挨杜勒斯一顿‘客客气气的臭骂’。”总之是各怀心思,但求明天仍然无雨,方便方便。这一阵的台北下了两个月左右的雨,把整个农历新年下了个“毫无人生乐趣”,难得日来放晴,未知明天如何?

  说也凑趣,第二日中午松山机场阳光露脸,众人刚向蒋经国说了句“吉人天相”,不料阳光敛消,而一架银色空军座机已自灰溜溜的云层中穿插而下,迅速降落,“咯咯咯”十九响礼炮声中,老天爷忽地目不忍睹,哭了起来,一阵秋雨,把杜勒斯手上那块手绢,淋个全湿。

  官儿们于是一拥而上,陪他检阅仪仗队,众记者焉肯放过,远远地紧随不舍,国防部新闻官事先已经接获通知,当下大声喊道:“杜卿将在贵宾室招待记者,大家占好位子呀!”众记者闻言撤腿便跑,足足等了一顿饭工夫,鼓噪起来,这当儿美国驻台大使馆安尼尔匆匆入室,笑道:“杜勒斯国务卿因为事情太忙,不能招待记者,本人代表他宣读声明。”于是掏出纸张,在一片抱怨声中读了起来,说什么“共党对亚洲的颠覆活动,仍很严重,吾人为了对抗这种威力,有赖于更大的决心与警觉”,什么“美国将继续予中华民国以有力的支持”等等,有些是荒谬绝伦,有些是陈腔滥调。众记者十分不满,为的是杜勒斯不在面前,好多问题就既不能问,更得不到答复了。那国防部新闻官便道:“杜卿座车已到市区,他实在太忙,不能不来一个调虎离山之计。”众记者便问杜勒斯如今已去何处?两官员一齐摊手。

  原来此人已去出席主持“美国远东区使节会议”的开幕典礼,反正在场并无老蒋心腹,倒有“美籍华人”,便发表演说道:“感谢上帝,使我们在这里有一个盛会,美利坚合众国驻在远东的全体使节,今天都欢聚一堂了,不但是使节,我们在太平洋区军事方面的负责人,也参加来了,看见了大家,使我产生了自信与欢畅,我相信整个太平洋与整个世界,都会像我们一样反对共产党,并且消灭共产党!

  “感谢这里没有新闻记者,使我得以畅欲所言,”杜勒斯笑容骤敛,声音放低:“照目前情形来看,我们还不能过分乐观。”

  众美国文武官儿闻言,心头不是味儿,听杜勒斯在说:“我愿引用艾森豪威尔总统在今年一月九日致国会咨文中所说:‘今天,我不愿对有害的三军之争下什么断语,可是有一点我们可以相信,就是不论事实如何,美国人民要美国海陆空三军顾全大体,以国家为重而停止纷争!’”杜勒斯强笑道:

  “今天在这里开会的三军将领不多,外交人员最多,但是,那个‘顾全大体’的说法,对任何一位文武官员都是必须的!过去这几年,五角大楼之中,说不尽发生了多少勾心斗角,排挤倾轧的事情,左派说是我们的三军将领在为华尔街财团而‘内战’。不管怎么样,这情形是不许可的,要不我们不但不能消灭共产主义,还会给共产党笑我们灭亡于资本主义的‘内战’中了,我还要特别指出一点,那有如新任国防部长麦克瑞所说,感谢苏联两个行星的出现,使美国海陆空三军在‘内战’之中忽然想起了国防!”

  杜勒斯苦笑道:“我们的国防,一如大家所知道的,并不是在美利坚合众国的每一寸边境上,而是在全世界每一个地方,只要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里发生不利于美国的任何迹象,我们必须视为这已影响——甚至损坏了我们美国的心脏!”

  杜勒斯道:“一如今天我们内部所知道的,今后的趋势,谁能控制核子武器,谁就可以控制整个世界。在这方面,中共不值一谈,他们的落后已到了可怕的地步,问题在于苏联。

  “而在我们三军内部,在核武器争夺战中,空军以‘大规模报复’的理论占了上风,大批国防经费于是用到建造携带核子武器的大轰炸机,以及遍及全球的战略空军基地上面去了。海军在这几年的‘内战’中并无胜负,陆战队还是拥有空军,巨大的母舰上也有携带核子武器的轰炸机,新的巡洋舰和驱逐舰都可以发射导弹,原子潜艇更是海军独有的武器。”杜勒斯皱眉道:

  “于是,我们的陆军,在这几年三军‘内战’之中,简直败得奇惨!陆军一无所得,只弄到了一种专利的原子炮,但是因为导弹的出现,它马上落伍了,但是,我今天要严重告诉各位的是,陆军所提出的问题,值得我们重视,不应该因为他们在‘内战’中什么也没捞到,就忽视他们的呼吁,他们说美国不能只准备全球大战,应该注意如何应付共产国家在各地进行的‘袖珍战’,像高丽之战的场面,战略空军根本没用处!他们的呼吁有道理,因此并未按照参谋本部的建议,将陆军归并到海军陆战队编制之中。”

  杜勒斯叹道:“现在回想起来,空军参谋本部根本不要陆军,最多只能作为本土防空部队之用的建议,是太可笑了,面对高丽之战与越南战场可能发展的前途来说,我们不但仍然需要陆军,而且是非常重要!”又道:

  “我们三军‘内战’的第二个战场,便是导弹武器之争,射程五千里的洲际导弹,在今后十年间可以完全代替今天的远航轰炸机,而射程一千五百里的中程导弹,以及作高射炮用的防空导弹,又替代了空军的中程轰炸机和驱逐机,而短程火箭可代替了空军担任掩护陆军的进攻任务,于是我们对这个国防科学发展的远景,空军看来不寒而栗,空军今后只能空运和侦察,海军的巨型母舰将如废物,所有的舰队也只能运输牛肉了。”杜勒斯花了半小时呼吁驻外文武人员“为美国的国防而战”,呼吁他们别再“内战”,告诉他们苏联不足惧,赫鲁晓夫已经知道下次的战争,对谁也没有好处,因此不妨一方面扩张武力,一方面进行和平攻势,反正美国决不“退让”就是。

  杜勒斯道:“现在,我们不妨谈谈福摩萨——我们此刻的立足点,”他说:“这个中国的第一大岛,不管它的名份已否确定,不管它终将属于哪一国,以目前来说,它对我们的安全是如此重要,因此,可以这样说:这是我们自由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美国利益所在不能放弃的岛屿,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很明确,但对于蒋介石先生来说,毫无疑问,我们之间存在着很大的不愉快。等一等,我会去看他,但在此刻,我必须对各位传达,这个岛屿,我们绝无可能拿来交还蒋介石,更加没有任何依据,把这个岛屿交还给共产党!”他一再强调语气道:“因此,任何已经发生的,正在进行的,或者将要发生的损害美国在台利益的事情,我们是断然不能接受的!根据这个原则,大家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情,至于蒋介石方面有些什么反应,我们一概不管,已经在争夺的东西继续和他争!已经到手的东西就继续掌握,绝不让他一分一寸;还没争到手的东西,那就继续发展起来,我们最终目标在于彻底掌握这里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在座各位来自各部门,请大家根据这个原则的精神制订计划,拟具办法,编造方案,这就是今天形势下我们对于福摩萨的做法,不能后退!”

  杜勒斯喝了口水,又道:“至于具体办法,希望各部门在一个星期以内汇交自己的主管机构,要迅速,要详尽!”

  有人问:“为了使我们刚刚到任的大使对今后的方针做得更能使国务院满意些,你可否更明确地交代一些原则?”杜勒斯道:“那当然可以,这也是我的工作,不过,对于这个岛屿,我们并不是一个单位就可以解决的,一如你们所知道的,牵涉我们的单位可真不少,明明暗暗,有那么十个八个或许也不致太多吧,不过大体上说,你们可以这样做:

  “在军事上而言,我们不但要维持原状,并且要加强执行新的做法,拖迟军援的供应!我们越来越发觉,蒋某人是靠不住的,倒不是怕他和共产党有什么,不,而是另外的必要的顾虑。‘五·二四’事件说明:一旦蒋军获有充分的弹药之后,他可能成为我们的一个头痛问题,由于孙立人、廖文毅等等的问题,谁能担保他不会对我们有些什么不敬呢?因此与其喂饱了这条老狗不能替我们好好地守门,甚至反噬一口,那不是由他饿着点,更容易听话些!如果他们有所不满,那就可以直截了当对他们说:美国这所以不敢如期供应军援物质,主要在于防上台湾内部的哗变,它这个哗变有两种形态,一种是士兵与军官之间的磨擦很厉害,军队与民间的磨擦很厉害,军官与军官之间,士兵与士兵之间的磨擦同样厉害,特别是给淘汰了的胡子兵,他们一天到晚在找寻武器打家劫舍发横财,鉴于这些严重的问题,我们暂时不能如期发给!

  “第二个方面,”杜勒斯道:“那是蒋介石在他的政府之中以及民间,声望有着可怕的低落,甚至有引起政变的可怕迹象!为了保障他的安全,美方不得不暂时停止供应军援物资,这么一来,相信他们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众美官齐声叫好,听杜勒斯道:“在经济援助方面,我们已经透露过,美援也已到了一个改变做法的时机,也即是说,我们不想负担这笔庞大的经费了,虽然我们也赚了不少钱,但在名义上说,它还是一种‘援助’,还是引起美国纳税人作为话题的一个项目,如果停止经济援助,可以封闭纳税人的嘴,同时可以使蒋介石他们更老实些!我们的专家为此花了不少气力,决定用借贷代替援助:用各种各样的商业行为,代替单纯政治性的援助;用开发落后地区的方法,代替对美国同盟者的援助。无论怎样说,蒋介石他早已没有资格和我们并肩而坐,更谈不上并肩作战了。他的衰退已到了可怕的地步,自由中国国力的衰退,已到了使人不能置信的地步!自由中国各式各样的腐烂事实,已经到了使人目不忍睹的地步!”

  当下有名将领问道:“我是个搞舰队的人,不懂得打算盘,蒋介石分明是个破落户,如果大量给他贷款,何年何月又能收得回呢?这我想不通。”众人皆笑,听杜勒斯在说:“关于这一点,我以前和你一样,也觉得十分困难,援助他也不好,不援助他也不好。幸亏我们的专家们想到了这个妙计,他们这个计划,可以说是妙极了。一方面,经济部分的援助逐步减少,以迄全部停止;但是另一方面,各种投资与借贷逐渐增加,大都由银行集团、私人机构与他们签订合同,不属于美国政府。换句话说,蒋方通过美国私人、通过优待外人在彼投资的种种办法,它的工厂等等才取得了续命汤,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些贷了款的每一个工厂,每一亩农田,每一间公司,它必然根据欠债法律作为抵押,也即是说,这里的经济设施,不可避免向我们贷款,因此也不可避免地势必变成我们的资产,欠债还钱,没钱就将抵押品偿还债权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或许你们认为这样做法,对美国的贷款人负担太重了,那没关系,我们让东京的财团同时参加,我们和东京财团的利益一致,这样不就把这里的经济援助问题解决了吗?”

  众人闻言叫好,又听杜勒斯在说:“除了军事、经济之外,剩下的便是政治。谈到这个,一如大家所知道的,蒋介石对他的那个地位非常坚持,甚至坚决准备把他的那摩温徽章遗留给他的长子,和我们的想法背道而驰,好在他活在人世间的日子无多,更重要的是别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我们一方面假装不知其事,一方面就推行‘两个中国’,这个题目,对我们有利无弊,不必再说,但对北平和台北来说,双方都在反对‘两个中国’,这是他们的共同点,因此要小心他们在这个共同点上出事,此外尽可能地在各方面培植地方势力。如何对付蒋介石,大体上就是这样了。”

  却说叶公超接到庄莱德的通知,说杜勒斯主持那个会的开幕典礼之后,就会到他的外交部去看他,然后一起上草山找老蒋。于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四点钟,相当疲惫的杜勒斯终于来了。叶道:“原先准备请你们吃中饭,现在只能作为明天中午的节目,今晚先为阁下洗尘吧。”杜勒斯暗忖:“谁想在这个鬼地方和你们瞎扯蛋?”便说:“我在飞机上吃的午餐,今天晚上又要回去,明天用不着什么节目,谢谢你们的款待。”叶公超闻言哑然。

  叶公超便问:“阁下今天中午到达,当晚便走,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太少,不如多呆一天两天,甚至半天也好。”杜勒斯皱眉道:“我也这样想,无奈事情太多,必须赶回去,东京等地,还得到处打个转,是仓促了些。”当下扯了几句,两人以及随从等人一齐驱车草山,蒋介石夫妇早在那里恭迓,怀着一肚子酸甜苦辣,侍候主人上坐,由叶公超居中翻译寒暄,过后,杜道:“这次造访,也没特别重要之事,只是美国远东使节在此开会,本人前来主持,顺便请问一句,从高丽撤出的北平武装部队,究竟撤到了哪里?情报说已经全都转移到台湾对岸,未知是否事实,如若属实,是否意味着对这里要进行侵略?”

  蒋介石沉吟道:“根据情报,他们是撤到对岸来了,至于会不会马上进攻,目前尚无迹象。”杜道:“阁下有无重新考虑过,将金门马祖等岛驻兵撤回本岛?以节军费,而便守卫?”蒋介石脸色突变,咬牙道:“自从那次研究过后,越来越感到有驻军离岛的必要!”杜勒斯闻言干巴巴笑笑,又道:“军事方面既无特殊问题,政治经济方面,未知有何特别事件需要讨论的?”蒋恨道:“那倒有,贵国经援数字有减无增,军援情形更是每况愈下,不知道贵国对自由中国的援助情形,是否已有变动,为什么敝国政府却未与闻?”杜勒斯“呵呵”笑道:“这个,本人离开美国时并未听说有何变动,待我回去之后,再找有关部门问个明白。”蒋强笑道:“这种失常情况,已经有一年以上了!”杜勒斯对随员一挥手道:“快些记录下来,怎会有这等事情?”

  蒋介石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暗忖:“不妨再将一军!”便道:“关于日本对自由中国的邦交问题,是否已有变化?贵国是否主张日本与北平建立邦交,而与自由中国一拍两散呢?”杜诧道:“那怎么可以?阁下是否有所发现?”蒋反问道:“难道贵国一无所知?”当下愤激而言道:“东京北平之间,近来一再公然签订贸易协定,无视自由中国的尊严,又允许北平的所谓代表团,在日本来来去去,并且高挂他们的国旗,想我和日本邦交良好,而北平与东京之间并无正式外交关系,他们这种做法,如非获得贵国谅解,怕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蒋介石以掌轻轻击桌道:“此事已使自出中国朝野痛心疾首,美国如不设法禁止,那自由中国和他们之间的邦交,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杜勒斯闻言不禁失笑,脱口而出道:“阁下不会这样冒失,也不可能如此断定,如若这样,对阁下没半点好处!”

  蒋介石变色道:“日本欺人太甚,自由中国无法忍耐的时候,那就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接着又不耐烦道:“关于这个问题,韩国‘驻华大使’金弘一说过,‘我不是常常告诉你们,说日本人不可靠吗?和他们打交道要十分小心!’现在真的发生了问题,希望贵国能够从中斡旋,如果真的使自由中国下不了台,我们会抗议的!”

  蒋介石以为,这下子,杜勒斯必然好言好语,劝慰一番的了,想不到这个大老板真是看透了伙计的五脏六腑,闻言淡淡一笑道:“我也可对你说,有些地方,美国不便做太多的工作,例如台北与东京之间的纠纷,老实说我们非常为难,”杜勒斯狠狠地“整”了老蒋一句道:“根据你们的实际情形,不但抗议,甚至绝交吧,我们都很难说话!”

  老蒋这一气几乎昏厥,暗忖:“好,那就给你看看颜色,台北与东京如果大闹起来,美国也一样面上无光!甚至美国更窘,为的是你们是自由世界的第一把交椅!”于是当场结束这个问题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根据事实,抗议如无效,也只能绝交了!”

  老蒋以为杜勒斯必予劝慰,修改他刚才的看法,不料这位大老板落井下石,毫不客气道:“不过,在有所决定之前,你们也该对某些问题考虑考虑。”蒋问:“是什么问题?”杜道:“譬如说,日本对中共的贸易协定以后悬挂共党旗帜,它对日本民间的印象,据我们所知,这不是个别而是普遍的好感,或者说是普遍的默认吧。因此,如果贵国贸然抗议,他们不可能有所改变;如果绝交,对这现象也不可能有所改变,那么你们采取这个动作的目的何在呢?是把日本推向中共身边?还是有什么其他发展?因此你们要冷静研究一下,要日本朝野与中共大陆没有贸易、没有来往,那是不可能的!”

  老蒋可气得不成,脸都白了,气道:“既然如此,我们更加应该断然处理,日本天皇今天还能保留,我们花过很大气力!我不相信日本忘恩负义,会与我们绝交,而和北平继续往来的!”杜勒斯厌烦地干笑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到此为止了。你们如何对付日本,你们自己决定,不过我们提醒你们几件事情,那是:日本天皇因为贵总统的关系而保全了,但日本人民的肚子,特别因为经此巨变,日本所发生前所夫有的对一切新事物的摸索,比较难争取,那是天皇所无法决定的,实不相瞒,我们也因此非常担心,以迄今日。”

  蒋介石道:“贵国既然已经知道日本的荒唐做法,为什么不能及时制止?”杜勒斯皱眉道:“刚才已经说过,今天的日本,存在着你我无法左右的问题,这个问题既不是美国公民的问题,又不是中国人民的问题,”他摊摊手苦笑道:“日本问题就是日本问题,我们一直在注视之中,到目前为止,发觉如果追得太紧,只怕把日本人民推到北平怀里,阁下一定懂得这个道理了?”见蒋气得头红面胀,不禁失笑道:“究竟东京给了你们什么烦恼,愿闻其详。”

  叶公超打开皮包,掏出文件,遵命转告道:“此事说来话长,战后日本对中共的贸易,始于一九四九年八月,采取直接贸易‘输入先行’方式,经香港转口则用记帐方式,每宗交易在日本须经盟总批准,同年十二月,日本取得盟总同意,颁布新输出贸易管理法,于是对中共贸易直线上升。”

  杜勒斯闻言失笑道:“瞧,连麦克阿瑟元帅都不能不这样做,可见日本之与中共贸易,简直和一个人必须结婚一样,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你要阻止,就得注意它的发展。”叶公超将这段话对蒋说了,把蒋介石气了个目瞪口呆。接着又对杜道:

  “一九五○年日本输往中共总值达一九六三万元美金,输入值三九三六万元美金,是年六月,高丽战争爆发,盟总对日本与中共贸易乃告限制……”杜勒斯摇手道:“我们当然不希望见到他们贸易,不但限制,必要时还要禁止。这样吧,这笔流水帐,我们没有时间为他们打算盘了,请你把最近的情况说一说,就成了。”叶公超唯唯称是,翻了翻,说道:

  “事情发展到一九五八年,今年的情形更加严重起来了。在这之前,双方正式来往,协定签了不知多少个,代表团不停地飞来飞去,中共在日本等于完全合法。到今年二月廿五,以池田辅之正为首的日本民间贸易代表团,到北平作了为时十一天的谈判,在三月五日签订第四次协定,并且有一项备忘录。”杜问:“内容如何?这是距离今天九天之前的事,这是最新的,我们就谈这个。”

  于是叶公超诚惶诚恐地说:“备忘录的内容,就是日方同意去年中共要求的悬旗问题与商务人员享受外交豁免权的问题,我们认为无法忍耐。”杜问:“为什么日方会如此对待中共?”叶道:“池田离日赴平前两日,自民党内部发生严重歧见,由前首相卢田均主持的外交研究会,坚持除与中共贸易外,不在政治方面让步,之后自民党干事长川岛正次郎出面调解,提出了四项原则。”

  杜勒斯问:“四项什么原则?”叶公超道:“第一、中共代表团与其人员享有司法豁免权规定不够清楚,将来易生枝节,日方以为代表人员应明白规定服从国内法,不得给予外交待遇。”杜道:“很好嘛,下面呢?”叶道:“第二、备忘录中悬挂中共国旗一节应予删除;第三、代表团人数明白规定限于业务范围的最少限度;第四、明白规定为民间性质,不得取得政府的同意,而仅能取得政府的许可。”

  杜勒斯至此对蒋介石笑道:“这不很好吗?为什么又弄坏啦?”老蒋苦着脸道:“如果池田能够遵守川岛正次郎的四点原则,我们双方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冲突,池田和北平方面的雷任民商谈之后,他签字了,但不是在四点原则上签字,而是在备忘录上签了字,我们没有办法忍耐了!”

  杜勒斯沉吟道:“关于这个,我很难开口,要知道这四项原则的产生,是有它背景的,当时日本方面的负责人一定知道,并且也一定同意,可是到了北平便改了主意,内中必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因此我想提醒阁下,研究一下日方为什么如此的理由,然后再作决定,否则你们和东京方面闹翻了,却又于事无补,这又何苦?我建议你们双方再研究研究,别闹笑话。”

  蒋介石闻言更加气苦,可是在杜勒斯面前,却又不敢发作,便胀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如果日方不让步,我们也没办法。”杜皱眉道:“我也说过几次了,如果你们一定非闹翻不可,那么在自由中国方面,算是出了口气,但对整个问题——我是指自由世界阵营的团结和中日之间的合作而言,看起来没有什么好处,我同情你,但更明白整个形势,那是对自由世界并不有利的形势,高丽战场上撤下来的共军,你说他们已经完全调驻在台湾海峡对岸,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人:这批共军,并不是被我们赶跑的,是他们根据约定自己撤离高丽的,因此我对阁下不惜翻脸的主张歉难赞同。”又道:“日本对中共有好感是一回事,自由中国不能放弃日本是一回事,阁下再重新考虑一遍如何?”

  蒋介石听在耳里,恨在心头,暗忖:“这分明是教训的口吻!你之所以不赞成我对日抗议,无非为了自由世界阵营的面子,现在我就不给你这个面子,要你也花点气力!”当下一脸强笑,支吾以对,心中却有了决定,不对他说。接着摆开酒席,算是为杜勒斯接风,不再提到日本这回事,杜勒斯心头纳闷,尽管在餐桌上海阔天空乱扯一气,但他忽地感到:蒋某其人,好多事情实难捉摸。

  晚饭既罢,蒋介石在礼貌上再度留杜多留一天,杜勒斯面对这个咧着满嘴假牙,作出满脸假笑的老伙计苦笑道:“非走不可了,反正在高空睡觉也一样,倒是有件事情想请问一声:贵国内阁在闹风波,没什么问题吧?”蒋介石道:“此事已经过去,俞鸿钧辞职未准,只是局部改组,内政部长王德溥去职,政务委员田炯锦继任;财政部长徐柏园去职,政务委员严家淦继任;经济部长江杓去职,台糖公司总经理杨继曾继任,人事方面,又比以前多了两张新面孔,这完全符合贵国对自由中国的希望。”杜勒斯频频点头道:“好好。”蒋介石弦外有音道:“大陆上的政治黑暗之至,民不聊生,贵国可曾考虑过及时动手么?”

  杜勒斯闻言皱眉,暗忖大陆当真如此,还等你开口么?便强笑道:“今天我们是关起门来谈天,一是一,二是二。大陆政治是好是糟,贵我双方确乎关心,但今天已是一九五八年,未闻大陆出了什么乱子,当然他们也有新官上任,旧官跌落的新闻,经过我们专家研究结果,对外尽管反共,认为他们乱七八糟,但在内部而言,值得重视他们人事关系,非常遗憾地,似乎并非建立在小圈子的利益上面,他们共产党人,的确有一个使我们难以理解的共同利益,那就是共产主义蓝图的实现,我们当然不希望他们真能如愿以偿,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使他们接受自由世界的——”杜勒斯感到在蒋面前不便正面发表他的“两个中国”谬论,双手往膝盖上一拍,对叶公超道:“乔治,你告诉他,我们对于消灭共产党或者抵制共产党,我们是乐观的!何以见得?有苏联的例子作证!赫鲁晓夫越来越向美国表示好感的事实证明,共产主义是可以击败的!但是必须有个前提,那便是在精神上缴掉他们马列主义的械!而用以缴械的最好武器,相信莫过于美国的生活方式万苏联共产党及其政策,表现在具体行动上,已经证明他们不是马列主义者,这对自由世界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是,这个好局面今天可以出现于苏联,不一定能出现于红色大陆,他们这一批人是可怕的!只能等他们的第二代执政之后,无数的赫鲁晓夫就会出来推翻毛泽东的路线,一如赫鲁晓夫之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什么斗争、什么反帝、什么革命掷到江河海洋里,这个好,”杜勒斯笑道:“这一点,在我们是非常乐观的,而且相信用不了像等待苏联那样久,再过十年,一九六八年之后,你等着!中国大陆必然大变!”

  蒋介石唯一的希望是美国能替他“反攻大陆“,而美国在朝鲜边境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之后,蒋又希望主子恼羞成怒,在大陆丢几个原子弹,然后乘机“反攻”,可是美国对师出无名、劳师远征的教训已经尝了不少,在越南问题尚未解决之前,而欲再来一个进攻中国,这一点在他们算是有点自知之明,因此按兵不动,如今竟然要在十年之后才能如何如何,而且并未谈到军事,而此言出之于杜勒斯之口,蒋介石可听呆了。

  杜勒斯见他发怔,还以为老蒋自己在向“盟邦”表示惭愧,便叹道:“目前来看,恐怕也只有这样了。”蒋介石忙问:“如此说来,十年之后的大陆,必然是一塌糊涂,我们用不着出动三军,他们自己会垮,是么?”杜勒斯暗忖:“你真是……”当下苦笑道:“高丽之战与越南局势,我们大家都看得分明,今天万万不能冒昧向大陆进兵,非不愿也,是不能也!而十年之后,随着美国文化的影响扩大,共党中国也必像今天的苏联一样,马列主义不过是一块空招牌,到那时候,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就会变成自由世界的好朋友,他们的工业落后,美国可以帮助,他们的农业破败,美国可以帮助,他们——相信他们由于缺乏设备与专家,任何事情都是乱七八糟,于是美国的援助就可以产生巨大的力量,共产党不打自倒!”

  蒋介石倒透一口凉气,恨不得指着杜勒斯的鹰爪鼻痛骂一顿,当然,他只能不安地问:“十年很快过去,阁下的远见也很独到,但是万一他们仍然拥护共产主义,又该怎么办呢?”杜勒斯打了个呵欠道:“这个你不必担心,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但如今他们对我们美国的那种好感,老实说简直是二十世纪第一件头等大事,也是第一件特级机密。”他伸伸懒腰道:“总之,你要相信美国文化对世界的贡献和影响,美国文化已在共产党中间产生了奇妙的力量,这真是上帝的保佑,哈哈哈哈!”

  目击杜勒斯如此“自说自话”,蒋介石不免心神沮丧!他暗忖:连军事都不能解决问题,却要花十年时间去等待人家自己溃败,这个算盘他话打也打不过来。待杜勒斯深夜上机飞去之后,翌晨召集御前会议,气呼呼地说道:

  “杜卿已去,好多问题我们可以谈谈,先说那个日本问题,日本与北平之间的贸易搞得如此火热,真是气煞我了!叶部长,你今天就向日本发出强硬抗议!”众人闻言发怔,见蒋咬牙切齿道:“绝交也可以!”

  见众人发怔,蒋介石有气道:“我们和华盛顿之间,反正就是这样了,我们对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对我们也没有办法!昨天我当面问杜卿怎么办,他也没办法,那就看我们的吧,‘蜡烛不点不亮’,我不相信美国不紧张,叶部长,就这么办了!”蒋介石恨道:“对日本共产党和日本老百姓,我没办法,但是日本天皇今天能够保留下来,是我的力量!他们做官的还不是靠天皇制度吃饭?怎么可以连我的面子都不买?你们给我出口气吧!”

  于是台湾那股“日支亲善”之风忽地转向,里里外外,涌现一片反日气氛,原定三月十三日在台北召开的“中日贸易会议”宣布停开,外交部次长沈昌焕复于十九日出席立法院会议证实蒋介石已采取暂时停止对日商务往来的决定,而翌日又由经济部对各公商营机构出同一内容的通令,国民党居然真的停止了对日本的一切贸易和商业行为,大出日方意外。十九日下午以后,在台北的三十几个日本商社代表纷纷拍发电报回国,日本驻台大使馆与东京之间的电报往来,更是整天不断,叶公超“忙到气咳”,不断开会之外,且复通宵办公。蒋介石十分满意他这一“绝招”,满面通红地对儿子说道:“要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要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又道:“这一次为了行政院的风波,我在日月潭住了两个礼拜,想来想去,想到有时候是该更加辣手一些,你想,我帮了日本多大的忙?有些事情甚至不便明讲,那你们心中应该有数才是,怎么过河拆桥来啦!”蒋经国道:“叶部长奉命提出强硬抗议之后,民主党内部也已掀起轩然大波,右派对北平的贸易条件十分不满,左右两派的冲突也更加尖锐,不过对岸信介来说,他的题目可难做了,因为日本就要改选,改选前出现这个局面,岸信介他……”老蒋笑道:

  “我就因为他们大选,这才来了这一手的!我要他们从今以后排除左派,断绝和北平贸易!你想,今天的日本政府,完全在美方的指导之下,决无可能左倾,而天皇之能保存,主要是我的力量,他们决无可能左倾,你瞧着吧!对北平贸易非马上停止不可!否则我死不闭眼!”

  蒋经国道:“外面都在说我们做得对,都在说我们的外交,因为这样而能够发挥主动、发挥力量了!蒋廷黻在联合国举手否决外蒙加入联合国,如今又干了日本一下,实在痛快之极!我在这几天所见所闻,也是这个消息,大家都很兴奋,说是对日绝交在所不惜!”

  就在这个当儿,张群家中来了一个日本客人,神色甚不安,两人相见,也来不及寒暄,客道:“今天台湾的反日空气,非常浓厚,岳军先生一定知道的了。”张群忙道:“是太过分了,是太过分了。”客道:“蒋经国对日本甚不友好,但他老太爷应该了解他内中真情才是。如今无端端掀起一片反日空气,对日支亲善大大不好,大大不好!要知道今日之下,日支关系摆在天平上看一看,日本这头还是重过那边的,岳军先生以为如何?我们起初以为这不过是个姿态,后来知道这不开玩笑,台湾、香港、星马等地的自由中国官方报纸杂志,一齐向我们开火,措辞非常不客气,老实说我们也在开始生气,开始考虑有所对策了!”

  张群劝道:“这件事,老实说不过是个误会,这件事并非经国的主意,他还没有这个分量,更谈不上有这股子勇气,那是他自己决定的。在平时,凡与日本有关之事,他都问我,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问我,也没问任何人,他心中那口冤气冤到什么程度,于此可见。”客人诧道:“如果真是他的意思,那就太什么了,哦,原来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他反问:“我们倒想知道:如果日本真的受到影响,对自由中国会有什么好处?”

  张群劝道:“我可以这样说,他所以出此一着,志在帮岸相打击左派,从而停止与北平的贸易,此外就不可能有什么了,阁下可以转告东京友好,这个风波是起了,但不可能再有什么发展。这方面他是最清楚的,如果真的来一个对日宣布绝交,吃亏的不是你们却是他自己,这一点用不着多说。”

  客人从公文袋里取出大批剪报,恨恨地说:“我当然相信阁下,但他们发动反日,措辞尖刻,已超越了他的意图,老实说我们难以忍耐。”张群接过剪报,见俱是各地国民党报刊的反日言论,随便翻阅,见有一张这样大声疾呼道:

  “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们真的能够忘怀十多年前的漫天血债吗?当时强奸掳掠,杀戮我亲爱同胞无数,使我万千同胞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凶手是谁?促成中国国势衰弱,贻共党以可乘之机,酿成今日大变之局的间接谋杀者是谁?今日满口报恩戴德,其实魑魅魍魉,阴谋重行掠夺台湾、抢夺华侨海外市场的又是谁?正是这一个奸恶成性至今不改的小丑!怀旧恨,愤新仇,再谈什么以德报怨,不但自欺,我们简直上无以对祖宗,下无以对被日本所屠戮的死难同胞!”

  张群心中暗吃一惊,强作笑容道:“这些事,大都是这样的,上面交代了八两,他们就加成一斤,甚至斤半,你别误会,对于中国的事情,好在阁下是老行家了。”那客人使劲按着他的一撮仁丹须,恨不得把胡子倒生在里唇上似的,开口道:“刚才说过,在日支关系这个天平上,日本这一头的分量重得多,对不起,我说话可能什么一点,但这是事实,今天的情况是,自由中国希望日本有助于它者,大大地超过了日本希望自由中国之有助于我们,对么?这是一面,另一面,日本希望中国大陆之有助于我们者,又大大超过了中国大陆之希望日本有助于他们,这不是事实么?”张群连连称是,听客人在说:

  “因此,你们这样搞法,老实说笨得可怜极了!如果真的来一个绝交,对我们有什么损失呢?对你们的损失可太大了!”张群一个劲儿说“是”,又听他说:“你们把八年战争的旧事重提,企图煽动民族仇恨,这太可笑,蒋先生显然忘记,他的政权是一个什么样的政权了!如果他再继续反日、继续仇日,那我们也会不客气!我们会把战争期间双方秘密谈判的内容全部公布——”

  张群忙不迭说:“别开玩笑,别开玩笑,双方有话好商量,犯不着越弄越糟!”

  盛气凌人的访者又道:“他的目的,不过是反对中共的人员在日本挂出他们的国旗来,不过是反对中共商业人员享受外交特权,这不很简单吗?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再说,你要日本不和中国大陆做生意,简直是异想天开!我们这个国家缺少些什么?需要些什么?岳军兄,你明白!”张群道:“是是,我们都明白。”客道:“今天我们两个人说句老实话,如果日本政府不点头,我们的商人怎能到中国大陆去?我们的官员怎能到中国大陆去?再说,不和中国大陆做生意,我们缺少的东西问谁要?台湾没有!如果不和中国大陆做生意,我们的机器等等商品卖给谁?台湾吃不消的!此外,你知道,这个世界不做买卖,一个国家不和他人通商。这还成什么国家?怎么你们——对不起,蒋先生为什么一大把年纪,连这些都不懂起来啦?”

  张群长叹道:“这件事,双方有不同的困难,我们老朋友,对双方都有详细的认识,因此我们两个,也只能分头劝劝,千万不可使这件事情扩大,否则会闯出大祸来!”客道:“为今之计,他必须断然停止反日仇日活动,否则这件事情后果如何,蒋先生要负全责!”张群道:“这件事,希望由官方直达,我夹在中间很不合适。”

  张群又道:“我最近不大过问事情,你们是知道的。关于这个误会的发生,则是酝酿已久,有人告诉我一件事情,说贵国政府当局这次支持民间与中共签订附有政治条件的贸易协定,是有其用心与预谋的,他们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贸易活动,在二月十九那天,东京传来一个消息,说日本参议院已经通过外人登记法的修正案,对于按指纹的事,原定凡在日本居贸不满六十日的外国人不必再按指纹,如今放长为一年。三天之后,池田辅之正就带着日本贸易代表团到大陆去了。他们说,按指纹这件事,中共在去年曾经要求免除,但未成功,如今可是如此轻易地解决了问题,我们有些朋友,认为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文章就有得做了!”又道:

  “实不相瞒,蒋先生此番咬牙切齿,主要在于帮助岸相解决日本今天左右摇摆的局面,在于企图予日本以压力,促使日本仍然走上反共的路线。”客人皱眉道:“你我二人几十年老朋友了,不撒谎也没顾忌:你想,今天的台湾,对日本怎会有什么‘压力、影响’可言?你们抗议与否是一件事,但日本绝无改变原来路线的可能!这一次的事情无论怎样发展,总之反共不变,已是事实,你们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张群苦笑道:“那就是他们太不懂事了。”客人道:“不但他们不懂事,我看蒋先生也一样,岳军兄可以想到:即使我们口头上答应你们不和中共贸易,事实上却是非这样不可,又该怎么办呢?”张群于是着实劝了一阵,声泪俱下道:“我们的处境如何?不必提了,他的方寸已乱,任何措施,很难置之台湾而皆平,更谈不上置之四海而皆平了,多多原谅,多多原谅。”

  客道:“岳军兄知道,就在台北,有三十几个日本大商社代表,他们为了中日贸易会议揭幕之后第二天就断然停止举行,对大使馆表示了很多意见,他们认为这是受了侮辱,他们认为这是意味着蒋先生对日本的极不友好,有几家已经决定退出,不管下文如何,他们是决不再来的了,大使馆就极力劝慰,看来此事即能平静过去,但它所发生的裂痕,显然很难弥补。我今天来,倒不是为了中止会议,而是看到了双方今后更加不妙的发展,心所谓危,不能无言!岳军兄请转告蒋先生,时至今日,我们的处境都有不同的困窘,我们是害怕老百姓真像大陆一样,你们的顾虑更多,因此我们是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甘苦同尝’,蒋先生不是对我们保证过了吗?”

  翌日老蒋听了张群的婉转陈词,默然起立,遥望丛山,久久无言。终于坐下,叹了口气道:“岳军哪,我们相处几十年,对我,你难道有不清楚的事情么?日本政府对我的那一套,老实说我比一谁都清楚,因此比谁都恨!但是我还得一脸笑,这日子实在不好受,他们已经打过招呼,而又派人来要你斡旋,老实说,这本来没什么,但是我们实在下不了台,非‘硬上’不可了!他们和北平签订的贸易协定,我也看过,北平由官方出面,日本到那边的代表虽然名义上是非官方,但是他们的成员包括了国会代表、贸易机构和输出入口的商务机构代表,而且赴平之前,已获得日本政府的批准,更加没有问题了。”蒋介石咬牙道:“日本和北平没有外交关系,在台北却有了大使馆,我就受不了他们这种两面手法,因此这次是用了破釜沉舟之计,如果他们坚持和北平通商,我会硬到底的!”

  张群道:“是的,此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那真是受不了的,不过我们宣布停开台北的中日贸易会议以来,已经有好几天,对方有两种情况,值得我们重新研究。”老蒋急问:“是什么?”张群道:“第一个现象,他们没有回讯,凡是质问他们的许多问题,到现在为止,半点消息也没有!”

  老蒋恨道:“你瞧,我们不该坚持下去吗?”张群苦笑道:“第二个现象,他们正式的答复是没有,但日本朝野目前对这件事情所流露的反应,却值得我们考虑。”蒋急问:“他们怎么啦?”张低声说:“有两点:第一,他们认为这一次我们大大地侮辱了日本;第二点,他们认为这一次我们在台、港、星、马各地的华文报纸,对日本的抨击过分厉害,显然在煽动什么民族情绪,因此他们也在生气而这些文字,我偶然也见过,的确是有点过火,把他们骂得不成个样子。”

  蒋介石皱眉道:“我们是要表示态度,但像你所见的内容,就真的过了火,唉!那批办事人的糊涂也真教人有气,怎么一点分寸也不知道?没出息,简直在捣自己的蛋!我非查不可!”又问:“你看此事应该如何收场?”张群道:“反正闹也闹了,也不必什么了,他们如果没有回讯,我们也不必催促,免得再有误会。”老蒋又怔了一阵,说:“岳军兄,那就这样吧,对于日本的反应,不管是什么,反正我们既不再等待又不再刺激,对于海内外的反日宣传,就到此为止,也不必另行发通知了吧?”

  张群暗忖,“我一来,这个问题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着实有点味道。”当下告辞,老蒋却留住了他道:“慢着慢着,岳军兄,我有一事相询,你再坐一会儿吧。”

  张群闻言坐下,听蒋说道:“这一次行政院的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岳军兄必有所闻,想听听外面有什么意见。”张群暗忖:“这种闹不清楚的事儿问到我头上来,真是多此一举了,别说‘政学系’已经叫化子没有蛇弄,陈辞修的人都一个少似一个,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便扯将开去道:“这次大家都看见,总统为了考虑政院人事,到日月潭住了三天,总统一回来政院人事也焕然一新了。”蒋道:“本党同志中,对这次改组有什么看法?”张道:“我听到的不算多,但不外乎这种说法:一个外汇舞弊案加上俞院长被申戒的事情,就引起了大震动。”

  老蒋淡淡地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什么外汇舞弊案?”张群笑道:“是这样的,据说前任经济部长江杓继尹仲容出任斯职后,一直没顺利过。内政部长王德溥与财政部长徐柏园二人,因为外汇舞弊案牵涉在内,无法摆脱,这次以田炯锦与严家淦继任了。”蒋问:“王德溥这件案子是怎么回事?”张道:“我所知有限,据说内务部有两名处长涉嫌与西华外汇舞弊有关,吵了起来,王德溥在处理过程中,引出了一句有名的话,叫做‘九牛一毛’,也即是说,这两名处长的事情,他们牵涉的钱数,不过是九牛一毛,立法院于是寻找起‘九牛’来,闹了好久,连立委程烈等人也给牵涉在内,问题也就闹大了,王德溥、徐柏园、江杓等就先后向俞院长辞职。而在立法院中,也因一部分立委牵涉到‘吃外汇’,李庆麟等四十五名委员也就提出了‘自肃运动’,这样一来,行政院就非局部改组不可,何况再加上俞院长本人遭到申戒。”

  蒋介石道:“这个俞院长的事情我很清楚,他到我这里来辞职,我劝他不必如此,他就对我提出了三个步骤:精简机构,局部改组和施行便民方案。”张群心想:“原来这是俞鸿钧耍的花样!”听蒋在说:“有些人对于俞院长误会实在不浅。记得那一天是三月十八吧?立法院每周例会,包华国委员就质问中央银行成都分行在大陆撤退时,曾盗取黄金万两案,引起很大轰动,立委们就要求俞院长答复,事实上他正在我这里谈的就是局部改组,老实说我给他们吵得头都昏了,这才跑到日月潭养养神。”老蒋突问:“杨继曾出掌经济部,本党同志一定有不同的看法。”

  张群暗忖:“又来了,这分明是你们父子两人的意思,旁人怎有置喙余地?”便说:“本党同志对他出任斯职,的确有冷门之感,他很早以来就是个兵工专家,以这一类专家来管经济,大家起初非常诧异。”

  蒋介石这下子找到了机会,把脸一沉,说道:“岳军兄你谈到这个,我就希望你转告他们,没什么值得诧异的!美国不是嫌我们‘打麻将扳位’,换来换去都是那几个名?现在局部改组,三个部长之中倒有两个新人,有什么不好?他们可是看不过,一年到头吵,老实说我真的给他们叫得头都痛了!你告诉他们,信任政府,信任我了大家好好地干,熬过了这一阵,只要回到大陆,人手还会嫌多?到那时候,人人变成千手观音还差不多!你说是不是?在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这么多部长位子空着等人去做?叫他们放明白点!要老老实实,否则我就不客气!”

  张群唯唯,又听他在说;“岳军兄哪,他们又在放空气,说这次政院事件是闹分裂,闹排挤,还有什么亡党亡国的,娘希匹真是放屁!世界上哪个政府不改动人事?这有什么了不起?什么叫做分裂?这分明是民主政治!什么叫做排挤?这分明是选贤与能!什么叫做亡党亡国,这分明是为敌人张目!”蒋介石脸色铁青,张群进退不得,听他在弦外有音地说道:“你告诉那些吵吵闹闹的人,我蒋某是不怕为敌人张目的,不怕造谣生事的,不怕挑拨离间的!如果今后谁敢再说怪话,我就只好采取行动了!”

  张群强笑道:“总统不必生气,他们吃饱了饭没事干,闲话就多了些,相信过了这一阵,一切已上轨道,外面也就没有什么风风雨雨了。”老蒋这才透了一口气,喝了口参汤,堆下一脸假笑道:“对,刚才我们说到杨继曾,说实话,这个人不错,他在德国留学,读的是机械工程,在兵工方面很有经验。三十九年六月间,台糖这时候非常艰难,谁也没信心,他出来了,干了七年九个月,你不能说他不成。如果有人说他是外行,那就错了,他在这七年里,对政治经济、企业管理下过苦功,是有办法!你想,台糖当年在资金、外汇、竞争等等困难问题面前,有多伤脑筋?他熬过去了,我认为不错!今天自由中国赚外汇靠的是台糖,那么他来干经济部,有什么不妥呢?而且在人事问题上,他可能比以前尹仲容之与徐柏园,或者江杓之与徐柏园那样死板要好得多。要知道尹仲容做过杨继曾的上司,两人私交不错,将来有关外汇问题的处理,配合起来一定不错!再说严家淦换换工作,有关资金问题,他们两个也一定没什么的。”蒋介石叹道:

  “就是这么一点小事,外面居然风风雨雨,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还说分裂、亡党,这这这这……”蒋介石咬牙道:“我想知道是哪几个在嚼嘴嚼舌,请你对我说一说。”

  张群一听浑身冒汗,暗想:“这叫我怎么回答才是呢?何况我真是不清楚,无从说起,若真是知道一二,也实在不能禀告,因为我今天告人家,人家来日也一定会告我的。……”他只好支支吾吾回答说不清楚是哪些人。蒋也未再追问了。

  此时,小蒋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对老蒋道:“有办法了,杨继曾有妙计解决我们的困难了!”

  老蒋与张群闻言展颜,齐问杨继曾有何妙法?小蒋却皱眉道:“关起门来说,我们除了刚才说过的那些困难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是根据道路传闻,以后的美援只能一天比一天少,不能一天比一天多了,我们可以不再研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但是不能不顾虑到,当这一天到来之后会出现什么局面!为了防患于未然,杨继曾着实动了不少脑筋,而其它单位,也拟了不少方案。杨的意思是,要谋台湾经济的自给自足,减少对美援的依赖,必须在工业方面找出路。他认为现在台湾的中小工厂,多数开工半天,停工半天,这个无异是一种浪费资本的现象。他认为台湾中心工业潜在生产能力并非没有,技术也没问题,在国外也有些市场,类如电风扇、自行车、缝纫机、电线、布匹等等,都可以争取可观的外汇,因此他认为政府应该打破外汇汇率的藩篱,才能刺激工业产品的外销!”

  张群附和道:“这倒是个办法。”老蒋沉吟一阵,说:“你再说下去,”小蒋道:“他的见解,是从问题核心出发的,他了解台湾中小企业的困难原因,更认为中小企业活了之后,才能求得新的出路,因此我们都这么想,预料他担任经济部长以后,必会从鼓励工业产品外销方面努力,这正是今天台工商界最感头痛而迫切期待解决的问题。”小蒋透了一口气道:“但愿他真能拿出复兴台糖的办法,在今后的时期里使台湾经济情况安定一些。”

  蒋介石忽地问道:“外汇外汇,又是外汇,我怕透了这个问题。杨继曾的办法不错,可是我们哪来这许多本钱?等到工业有了起色,市场又怎么个争法?美国货到处都是,日本货无孔不入,看看广告就知道了,我们怎么同人家争?共产党是不懂工业,不会和我们争市场的,但是你刚才说的几样东西,什么脚踏车、缝纫机、电风扇,我看就不能和日本货打架,好!你把这些东西运出去了‘货到地头死’,来一个没有销路,我们可又花了不少本钱,不是反而负债吗?”

  张群还是用他的老一套附和道:“这倒是个问题。”小蒋道:“是个问题。因此有人这样想,如果台湾的工厂由美国日本投资,那么不管赚钱蚀本,反正我们不受影响,也多少解决了一些失业问题。对外说起来,这是台湾货,人家不会打破乌盆问到底,我们脸上也有了光彩。”老蒋以掌击膝道:“我早就这样想了,不是有个消息说,华府准备改变对华政策,用其它办法来代替美援吗?我看这是一个好机会!”

  老蒋忽地皱眉道:“昨天夫人接到一个消息,说华盛顿有人在商量代替美援的方案,内中有一个请子文出任什么台湾开发公司总经理,这真是岂有此理!”但他忽地闭嘴,张群等以为老蒋在骂美方,以“落后民族、落后地区”视台,因此用上了什么“开发”字眼,教人泄气。孰不知老蒋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原来在蒋看来,只要美国并非真正停止“援助”,那么不管什么名堂,甚至进一步丧权辱国,他都甘之如饴。他对袁世凯心向往之,袁可以签订“二十一条”,他连“四十二条”都无所谓,反正只要揭得开锅盖,能在岛上苟延一日残喘,便算两个半天。但是,想当年宋子文出任财政部长那一段时光,他可是受够了他的气。一个条子下去要钱,在孔祥熙出任财长时根本连气都不吭一声,你要多少便给多少。但宋子文却因有人撑腰,对他还要问一声“有何用途”,这就使蒋受不了。蒋的用钱,十个之中有九个见不得人,焉能将用途告知?因此如果宋子文真的到台湾来“开发”,那老蒋的挥霍就难痛快,于是此事尚未形成,此人尚未赴台,他可已经反感起来。

  小蒋道:“这个‘开发公司’,似乎在名义上过火一些。”张群仍是附和道:“倒是真的,未免使人难堪一些。”老蒋道:“如此做法对我还是有利,试想美援真要全部停顿的话,那还了得?用不着共产党打过来,我们已经够瞧的了。美国人生意经第一,子文又是他们的多年帮手,夫人的消息又一向可靠。我想这件事倒是真的。问题在于美方投资开发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不能不多多研究,如果每一种企业他们都要投资,而且每一个单位的资金他们都要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话,我们会吃大亏。你们以为对吗?”小蒋道:“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美商的投资就少起来了。”

  蒋介石“哼”了声道:“且不谈这个,就人事问题来说,我决不容许TV干这件差使,那准会不欢而散。得罪了他事小,开罪了美国才糟!”众皆唯唯。张群暗忖不能不表示些什么,便道:“这个以开发代‘援助’的新玩意,我们在很多地方要注意,现在还不知道此事是否已成事实,总之如能维持目前情形,那就不如不变。”蒋道:“有何不妥?”张道:“这个名字,已够难了,相信那套章程办法,一定毫不留情。他们以公司名义与我政府往返,置我们的政府于何地?家有家长,国有元首,他们以一家公司与我政府来往,越想越觉得不妥。”

  老蒋也有气道:“把我们当作野蛮人,岂非把我当作非洲酋长了?把我们当作落后地区,台湾岂非成为不毛之地了?”气话说过,可又一脸笑道:“有了有了,他们想用开发贷款的办法使我就范,我们不妨将计就计,拖住他们的两条腿!”张群失笑附和道:“高明之极!高明之极!!但不知如何拖得住?”

  老蒋咬牙道:“中美双方的心病,已经变成公开秘密,谁都知道,谁也不说。‘五·二四’以后他们的对华政策有变,甚至已经在变,这些都是事实。现在的问题,打开天窗说亮话,双方都在老虎背上,上不得也下不得。他们利用台湾反共,台湾已经是他们在西太平洋上的一条命根子,非有台湾不可!当年日本人利用台湾取得不少方便,他们的做法如出一辙,但是有关军事等等问题不能完全赞成我们的做法,因此各方都有磨擦,这是一面。”又道:

  “另一面,我们不能离开他们的援助,在这个世界上,穷鬼太多,冤鬼更多,也只有美国可以助我,我甚至几乎要对他们说,‘千做万做,亏本生意不做’,我知道美援是有暗盘的,满嘴漂亮话骗不了我,老实说我也愿意把台湾给你们管,我们仅仅要一个名义,此外悉听尊便,但是这件事,必须有个前提:那是大陆已经光复!”老蒋咬牙道:

  “大陆尚来光复,你就要我走开,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大陆光复之后,我们对这个岛还有什么说的?拿去!”老蒋把手一挥,像掷掉一只香蕉皮似的,说:“他们就猴急,就等不及,于是我们也上了老虎背,没有他们援助便过不了日子,请他们援助也过不了日子,如今他们自己提出用借贷代援助,好哇!我们把每一条铁路公路,每一个机场码头,每个工厂煤矿,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全部押给他们,要他们投资经营,干脆由他们做老板,这一来,全台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成是他们的,哈,共产党如果攻打台湾、由他们抵挡就是了,到那时我们也用不着求爷爷告奶奶,他们比我们还着急!为什么?台湾岛上都是他们的财产!夫人昨天接到的消息还有一句话刚才没说,那是所谓开发公司,所谓私人投资,其实大都仍是美国政府的钱!哈,就这么办,我们不但让他们投资开发,还让日本、英国、德国、星洲等等一齐来,到那时台湾虽然仍在中华民国版图之内,事实上就像当年上海的租界,共产党怎敢和那么多的强国为敌?而我们也就度过了目前一大难关!”蒋介石越说越起劲,张群却在一旁发怔。张群暗忖:“我也算是一条老狐狸了,但比起他来,道行不深,惭愧惭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