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力贬老蒋 美领事调台充大使 大闹分裂 俞鸿钧被弹起风波





  书接上回,话分两头。却说这个一九五八年新年,蒋介石实在难过:闻道美驻台大使蓝钦业已他调,而继任者只是个总领事。老蒋大急,把行政院长俞鸿钧,外交部长叶公超找来商议道:“有人告诉我,蓝钦之去,为的是‘五·二四’事件,美国总以为丢了面子,下不了台,因此调了个驻香港的总领事来充当大使,这又分明要使我下不了台,如何是好?”俞鸿钧此时因有人正在酝酿弹劾于他,心清不安,听他这么问,急道:

  “蓝钦使华,已逾七年之久,一个外交宫在驻外任所有这么长的时间,不能算是存心闹别扭,再说他将调为驻南斯拉夫大使,研究如何软化分解共产党阵营,责任重大,不能因为南斯拉夫是个小国,因此也低估了台湾。再说新任者确乎是个派驻香港、澳门的总领事庄莱德,但他在香港,管的是反共收听站,举凡搜集大陆情报、主持反共活动等等,责任重大,是站在美国第一道反共阵线上的人物,因此他之来台,对台湾也没什么瞧不起的地方。”

  老蒋闻言稍慰,频频点头,俞鸿钧又道:“再说自从‘五·二四’事件以后,中美之间颇多误会,如今蓝去庄来,理应盛大欢送,热烈欢迎,使目前的僵局有所挽回。”

  蒋介石闻言默然,想了一阵,向叶公超道:“蓝钦在台七年多,到底对我们如何?”叶公超道:“他前天对我们几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想我一九五零年八月间来台北时,你们都很慌,我说别怕,从高丽打进大陆,局面就会变了里现在虽然高丽情况依然,但是共产党忙着建设,不会一下子向台湾进攻,怎么样?我没有骗你们吧?你们不是仍然在这里吗?’”

  他没有提到‘五·二四’事件。至于在他任内所做的,美国对华政策比软积极,军事援助源源而来,各类技木合作计划也逐步展开,直到中美共同防御协定缔结之后,局势显然定了下来。并且在两个中国问题上,他也曾公开谈话,表示不赞成的。老蒋皱眉道:“这个人对我们究竟如何,不必谈了,反正端人碗,受人管,他从公使代办升为大使,干了七年多,也算不容易了,我们就客气些吧。不过他对两个中国的问题,并没有反对,他是这样说的:‘两个中国的观念既须排除,则除去重返天陆外,别无他途可循’,你以为他是‘反对’吗?里面文章可多啦!”叶公超闻言脸上发热,默无一言。

  俞鸿钧透了口气道:“总统是否为他饯行?”老蒋沉吟道:“既然如此,你们准备热闹一点,我也请他吃顿饭吧。”

  众人走后,蒋介石越想越紧张,当着部下还想留点面子,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要儿子通知各有关部门扩大举行欢送,自己和宋美龄商量一阵,除有馈赠外,还让秘书写了一幅直轴,四个大字叫做“同舟共济”,准备在宴会席上当面给他的纪念品。

  数日内那饯别宴在草山官邸举行。公路上车子蜿蜒不绝,的确是个盛大宴会的样子,蓝钦夫妇之外,美方大使馆参事皮礼智夫妇、经济合作分署署长卜兰德夫妇、美国台湾协防司令窦亦乐夫妇、第七舰队司令毕克莱夫妇、美军顾问团团长鲍恩夫妇、台湾海峡巡逻舰队司令史楚普、屠根夫妇、十三航空特遣部队司令狄恩夫妇等先后到达,蒋介石像一个看门老头儿似的恭迎这撮“主人”,而宋美龄就像一只喜鹊,吱吱喳喳和那些洋人嘀咕个没完。

  面对自己的那批陪客,这对司阍人也就停止了他们的工作,行政院长俞鸿钧、立法院长张道藩、监察院长于右任、考试院长莫德惠、总统府秘书长张群、中委会秘书长张厉生、行政院副院长黄少谷、外交邻长叶公超、台省主席周至柔、教育部长张其迥、财政部长徐柏园、交通部长袁守谦、经济部长江杓、台银董事长张兹闿、“经济安定委员会”秘书长尹仲容、外交部次长沈昌焕、周书楷、总统府参军长黄杰、“国防会议副秘书长”蒋经国、参谋总长王叔铭、陆总彭孟缉、海总梁序昭、空总陈嘉尚、联总黄仁霖、新闻局长沈忙等等,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在老蒋与洋人之前不敢随便出声。

  蒋介石结结巴巴说了几句,举杯为艾森豪威尔祝酒,而蓝钦也就为蒋祝酒,气氛困窘拘谨,好在有个叽理呱啦的宋美龄,嚷了一阵,彼此与会者扯了几句,算是散了,末了老蒋夫妇与蓝钦夫妇照了一个相,双方从“反攻大陆”谈到了中央情报局,蓝钦道:“最近,中央情报局发现了一个问题,那是大概他们的操劳比别人多,不少人有了神经失常毛病。”老蒋心头一沉,暗忖,如果派到台湾来的中央情报局人员也是这批货,那还了得?便问是怎么回事?蓝钦道:

  “据说有一个人受了刺激,去找精神分析家治疗,中央情报局的规矩很严,他没有自己医病的自由,他的主管也很伤脑筋,最后这样决定,要为给他治病的医生,先来安全调查,但是问题来了,这种精神分析医生大都是私人营业,政府不可能有可靠的安全调查,于是闹出了不少笑话。”蒋介石全神贯注地听着。蓝钦接着说道:

  “消息传出后,社会上无不窃窃私议,公民们都这样想:这种神经病患者,怎会参加中央情报局的工作呢?而且,中央情报局之中,究竟有多少是神经病患者呢?而且如此搞法,对于情报的安全不免引起怀疑。”蒋介石暗忖:这件事对美国十分丢睑,此人此时而有此言,究竟有何用意?正纳闷间,蓝钦微笑道:“这件事情告诉我们,自由世界的反共活动,的的确确是愈来愈艰巨,因此情报人员的神经也愈来愈成问题。不过我们正在设法换走一些人,你们这边情形如何,也应该及时注意,我来贵国七年多了,刚来那年,以为通过高丽之战,可以推翻中共,想不到事与愿违。”蓝钦苦笑道:“我知道贵总统的心情,这八个年头实在不好过,但我们也一样。”又道:“以后几年里,自由世界的反共斗争,恐怕是越来越艰难,贵我双方一定要注意这个发展,而情报人员患上神经病,不过是众多问题之中的一个,我们当然应予密切注意!”蓝钦又笑道:

  “可是,正因为中央情报局人员出了问题,因此贵我之间凡有因为情报人员的错误,而引起了什么事情,贵我双方理应冷静,以免引起不幸的误会。”蒋介石一听凉了半截,暗忖他这些话的目的原来在此,在于转弯抹角为来日可能发生的颠覆活动作解释。“事情”如果成功,什么都不用说了;“事情”如果失败,那一切归咎于情报人员的“神经”,老蒋于是胆战心惊,更加杯弓蛇影起来。当面赠送那个“同舟共济”的立轴时,原先还想强颜欢笑一番,此刻也只能予以“简化”,送过就算。

  不到十点钟,蓝钦夫妇走了,一些人等也就风消云散,蒋介石疲惫不堪,却又无法静得下来,问宋美龄道:“蓝钦马上回美国吗?”宋道:“不,他先到日本,明天由窦亦乐派出一架军用专机,直飞日本,然后再去美国,之后才到南斯拉夫上任。”蒋问:“他到日本干什么?”宋摇头道:“我没问他,这太不礼貌,”却又叹道:“其实不用问,也可猜到。”这当儿蒋经国走进厅中,宋就回房去了,老蒋道:“各部门的欢送,送得如何了?”

  小蒋道:“国大代表决定送他一个立轴,上面写了一首‘满江红’词,”当下掏出纸来,念道:“上面说:为了惜别和赞扬他对中美邦交的努力,因此填词相送,内中有一段是:‘休更教飞弹越洲来,一再误,卧车辙,留君住,歌进酒,送归路,恁地角天涯,长通情慷,大梦昏昏终要觉,神州莽莽般回顾。’”老蒋这时其实已经睡着了。

  一忽儿却又立刻醒了过来,问道:“嗯嗯,还有什么已经准备好了?”小蒋道:“刚才说的是国大代表的立轴,写了一首词。”老蒋道:“他们懂什么?酸死了!”小蒋道:“除了国大代表,一百六十八个立法委员也送了一本红绒封面的纪念册,张道藩、黄国书他们都签了名。”接着掏出那个“惜别词”来道:“他们捧了几句之后说:‘在当前错综纷纭的事变中,精思力践,坚定不移,来促进中美两国的邦交’,此外也就没什么了。”老蒋道:“可还有什么特别的?”小蒋道:“教育部长张其迥,送给蓝钦一幅丝绣,上面有‘讲信修睦’四个字,是用教育部和他的名义送的。他还为这件事在台北宾馆作了一次演讲,连讲词也译成英文,送给了他。”

  老蒋接过讲词,见上面写着:“大使阁下:阁下于莅任八年之后,行将离华,我国各界人士,都深表感佩和惜别之意。在阁下任期之内,中美两国教育文化关系,有长足之进展。……‘讲信修睦’这句话,便从礼记礼运篇中一段摘出,……”蒋介石也懒得看了,呵欠连连,忽地问道:“蓝钦在这个时候离去,美国有人在说,他们的对华政策将有所改变,你可曾听见这种论调?是不是说,‘两个中国’又要热闹起来了?”

  小蒋笑道:“这不会的,我们固然不答应,北平更是不肯答应,而且已经发表了很多文章,老实说比我们厉害得多。刚才有人告诉我,本来蓝钦的继任人是钟华德,不是庄莱德,现在已经肯定是庄莱德,不是钟华德了。他是一个中国通,在美国政府里,听说只有他和现在国务院掌管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劳勃森,才是艾森豪威尔手下对中国情形有深切了解的两名职业外交官。”

  老蒋道:“我不管他这么多,中国通不一定有利台湾,此人听说在香港反共多年,可是真的?”小蒋道:“抗战时期,庄莱德是美国驻华大使馆的二等秘书兼任驻重庆领事,和另外一个中国通谢伟志同事,听说此人乃是左倾分子。那时期美国对我们很不客气,好多左倾分子大为得势,主张什么什么,独有庄莱德主张继续支持我们,因此当马歇尔来华调停期间,庄就只能回国,到外交部坐冷板凳去了。”

  老蒋沉吟道:“不管他为人如何,反正用一个驻港总领事来出任,我总感到这是存心让我难堪。再说当时的什么左倾右倾,我也不大相信。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司徒雷登该是反共的了,但他当年却待在南京等候周恩来!”

  见老蒋忽又生气、小蒋忙不迭劝他休息,当下辞去,翌日将庄莱德的情形见告道:“此人确乎是我们的朋友,他们劝找们别以为他宫儿太小,冷淡了他。”老蒋无语,听小蒋说道:

  “庄莱德在一九三○年参加美国外交部,第二年派到汉口做副领事,之后便在上海、汕头、汉口、南京之间调动。又去过北平,专学中国话。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到一九四四年五月之间,除一九四二年曾经回到国务院工作以外,他的职务一直没有离开过中国。而在抗战期间,他曾做过昆明领事,由此可知,除了边疆,他对中国大陆相当熟悉。”老蒋问:“那他几时离开国务院的?”

  小蒋道:“到了一九四七年,日本投降已经两年,他给派到东京,出任驻日大使馆一等秘书。一九四八年又转到汉城,出任驻韩代表团参事。一九五一年又改任驻印大使馆参事,第二年升为孟买总领事。”老蒋“嗯”了一声道:“他从中国到日本韩国,再从日本韩国而去印度,专门在亚洲的。”小蒋道:“是。他在一九五四年十一月间,由国务院远东司的职务,出任香港澳门总领事,直到现在。现在他已回到美国,大概不久就会到台北来了。”又道:“他在一九○六年九月十五日出生,地点是美国俄克拉荷马城。一九二九年毕业于俄克拉荷马三十三大学,获理学士学位,今年五十多岁,可是大部分时间消磨在中国。”

  老蒋想了想,恨道:“反正他们派出个总领事级的人来做大使,我心头不舒服!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就以后再说!”这当儿俞鸿钧突来电求见,老蒋皱眉道:“你代我给他一个电话,说我要到晚上才回来,如有要事,你答应他马上告诉我就是。”小蒋于是与这位OK俞通了电话,对方听他这么说,知道老蒋并未外出,只是对他被监察院弹劾,闹得满城风雨一事,一时很难表示而已。于是一声打扰,也就收线。

  小蒋与老蒋说了,老蒋无言,半晌咬牙道:“事到今天,还在吵个没完,太不识相!”原来这件事出在上年底,十二月廿三那天监察院开会审查通过弹劾行政院院长俞鸿钧案,在台湾的外国记者纷纷发出电讯,报道国民党大闹分裂的消息。他们认为OK俞是国民党员,而弹劾他的监察委员也是国民党员。国民党员的监察委员,在党外的监察院公开会议中提出了国民党员俞鸿钧,这不是分裂是什么?国民党以贪污闻名,如今挤在一个小地方不“人浮于事”,争权夺利闹到头破血流,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然而这件事越闹越厉害,蒋介石不能不特别注意,当下在草山召集“御前会议”,有气道:“俞院长辞职,我没答应。他要辞职,很平常,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人辞职,有什么稀奇?为什么闹了个风风雨雨,外国人说是本党在闹分裂,本地报纸甚至说,这件事简直会亡国,真太岂有此理!我对你们说吧!他被公务员惩戒委员会提请申戒以后,在官邸,在总统府,他已向我辞了三次职!而自从他组阁以后,已经是第六次提出辞职!至于他请辞中央银行总裁兼职,则是他出任台湾省主席以来的第十次了!”蒋介石恨道:

  “你们想,这有什么了不起?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我要重办!俞院长不管他怎么样,上海撤退时他在乱七八糟局面中,把政府存在上海的黄金外币运到了台湾,因此他是忠贞的党员,为什么有人要弹劾他,打击他?难道那批人竟有这个本事,可以再从上海给我运一大批黄金白银、美钞银洋来吗?”

  众人见他这么说,也就无从开口,老蒋却一个个问过去道:“辞修,你有什么意见?”陈诚那敢说话,期期艾艾、顺水推船道:“是呵,这次俞院长被公务员惩戒委员会提付申戒之后,他签请辞却本兼各职,消息见报,舆论界对他非常同情,台北所有的报纸,特别是民营报纸,反而对俞院长推崇备至!有些报社的老板们,还因为他在三年前,曾经否决了政府对报界的九条禁令,因此更加好感。”

  蒋介石有气道:“两者之间闹是非,必有一个不是,现在大家都说他对,那么监察院坚持处理俞案,也不是说监察院错了吗?”蒋经国见满座尽皆老头了,怕给于右任带去一个会惹出乱子的消息,便道:“据舆论表示,他们对监院的一贯精神,也表示了尊敬。”老蒋道:“好笑!”小蒋道:“记得那是日本记者访问团回国的那天,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发表了‘俞鸿钧申戒’的决议书,事实上早在这之前两天,他已经知道有这件事,因为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决定之后,便依照公务员惩戒法第二十九条规定,呈请总统交付执行,在总统令‘准照案执行’的文书上,俞院长自己也作了副署,等于他已自请处分。而政府决定把该案发表那天晚上,台北各报馆的空气非常紧张,新闻局第一处处长李洁由新闻局编辑朱正明陪同,亲自把稿子送到各报社,这样做法,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蒋介石以掌击膝道:“这又是荒唐!申戒就申戒,为什么还要吹吹打打?还嫌今天的麻烦不够多、新闻不够多、笑话不够多吗?”

  话说台北各报将俞鸿钧案作为头条新闻发表之后,俞鸿钧当晚就把请辞本兼各职的辞呈呈给老蒋,而十四日正好行政院举行院会,俞鸿钧便将此事向与会者报告,阁员们闻讯起哄,王德溥、叶公超、郑彦棻、蔡培火等主张内阁总辞。OK俞忙说不可,他说监院弹劾的是他自己,他已请辞,一俟老蒋批准,内阁自然改组,到那时总辞不迟。OK俞道:“这个时候总辞,变成了对监察的抗议,太不愉快了,如令已经够瞧,不能再闹。”众阁员于是不再坚持,乱七八糟的局面之中,能多做一天官儿,便多捞一点油水,也就算了。

  再说监察院中,十四日那天下午,于右任收到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决议书的副本之后,立刻戴上老花眼镜,一口气把它读完,要秘书长将决议书中主文通知该院处理OK俞的十一人小组,小组召集人萧一山在第二天召集会议,研究决议书全文内容,新闻记者闻风而去,十一人都无意见,催得急了,说道是“有了这个结果,已经很不容易”。

  但翌日在报上见到那份议决书时,十一人又认为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处理该案并不公平,显有避重就轻之嫌,于是昨天的满意又给今天的不满意所代替,萧一山对记者们道:“我们不满意的地方,并非在于对俞鸿钧的处分太轻,主文中对‘俞鸿钧申戒’这五个字并无异议,而是在议决书的理由之中,未免偏袒了俞鸿钧,和监察院所期望的相差太远!议决书中并未提到俞鸿钧蔑视监察权这一事实,监院人人愤慨万因为监院这一次所争的,乃是俞鸿钧应到监院列席!”报上于是刊登了各人的谈话,吹吹唱唱,十分热闹。

  而在OK俞来说,他固然气愤,却也不无轻松之感,这个年头儿当老蒋的行政院长,实在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没什么多大劲儿,因此打从送出辞职信开始,也就不再到院办公,不但避见新闻记者,而且不见任何访客,一清早就往他弟弟俞鸿润家中躲藏,直到深夜十二时后才回家。老蒋在他的辞呈上批了个“慰留”他仍然怠工,农历新春他以拜年为由向老蒋当面请辞,又没批准,而立法院会期到临,照例他应出席报告施政,但他实在没有这份心情,可是事实上老蒋并未准他辞职,而立院会议上如果不见OK俞报告,外间的传言对他更加不利,于是他硬着头皮,前往报告。有人对他说道:“不管怎么样,行政院的工作效率太差,非改不可!例如浪费案、秘书处延误答复察院,导致了这台好戏,人家不是空穴来风哩!”

  俞鸿钧嘴上不说,心头苦笑:“这是个没有希望的局面,如有可能,我早到美国,死也不回台湾和你们这批穷鬼吵吵闹闹了!”于是继续等候老蒋“批准”,而老蒋当然不能这样批法,僵持了几天,老蒋派人对他劝慰一番,而事实上OK俞照常出席有关会议,老蒋知道这个风波的高潮已经过了,但两院之间的磨擦并未休止,于是对小蒋道:

  “俞鸿钧虽未打消辞意,但显然不至于坚持到底,他受了申戒下不了台,可是这也是件没办法的事儿,坐冷衙门的人火气最大,以后相信他不会再得罪那批菩萨了。不过这件事闹得这么大,我有一肚子气,你给我查一查,是谁在兴风作浪,是谁在混水摸鱼!我要重办!”

  小蒋干笑道:“到目前为止,OK俞是不会挂冠的了,只是内阁局部改组,外面传说很盛,据他们认为,财长徐柏园和经济部长江杓,看来有去职的可能。而作为导火线的秘书长陈庆瑜,因为是他贻误了行政院答复监察院处理浪费案的时间,攻击他的人最多!”老蒋冷笑道:“浪费案没解决,反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贻笑大方,这个人该打屁股!”小蒋叹道:“陈庆瑜的人缘也差了些,他不但在政院里没有把秘书处弄得井井有条,而且和新闻界的关系搞得坏透了。据说他最喜欢下条子追究新闻来源,有一次碰了个大钉子。记得是有关调整待遇案,报上登出来了,OK俞十分光火,因为这个问题太大,每人加一块钱台币,就不得了啦,于是问秘书处是谁透露出去的?陈庆瑜不向报馆打招呼,却下条子给保安司令部,要他们去追查来源,那不是天下大乱了吗?这又不是匪谍案,怎么给他们去查?后来闹得下不来台,给OK俞知道了,说了他几句,这才停止了追查。”

  老蒋诧道:“内阁局部改组,是我们自己几个人说过了的,怎么外面已经风风雨雨了呢?这又不成话!”忽地有气道:“你上次说,俞鸿钧案,是日本记者团离开台北那天开始的,现在这批十三个混帐记者回到日本,竟然对我们乱说一通,实在气死我也!想当初祖宗似的待他们,他们却把我们当作灰孙子,这……”边说边把一大堆剪报给他过目,说:“你瞧,他们说,一般人对自由中国的批评是‘军事进步,政治落伍’,但在他们眼中,却是‘政治进步,军事落伍’,这还成什么话!而且言下之意,政治就是这么回事了,就算是比大陆时进步一些吧,但军事可不成!”老蒋越说越气道:“你瞧,这不是存心要我们好看吗?这不是比骂我还惨吗!”

  原来蒋介石为了扭转日本对他的鄙视,特地花了好大一笔冤枉钱,邀请十三名日本记者作战后十三年来第一次的集团访问,目的地则为台湾、金门。满以为可以大吹大擂一番,而这十三名记者,也着实捧了一顿,但与老蒋所“期望”的相差甚远!特别是说国民党的“军事落伍”,更使蒋有被火灼伤的感觉。他在日本记者之前,口口声声说“军事不行”,那是一种故作谦虚的姿态,希望对方把国民党的“军事”,报道成为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而事实上日本记者也都明白老蒋所谦虚的目的恰巧相反,但在参观几个要塞和军事演习之后,他们终于“如实报道”起来。

  特别是王叔铭对他们所说:“台湾陆军,今天一个师的火力,等于九年前大陆陆军的八个师,”并未“说服”日本记者,甚至引起了对方“友谊的讪笑”,他们当场反问:“九年前中共一个师的火力,相等于今天中共一个师的几分之几?”问得王叔铭“呀呀”连声,无词以对。凡此种种,蒋介石越想越不舒服,对儿子道:“我们蚀本了!”

  小蒋安慰他道:“但是总的来说,这批日本记者还是说的好话多,坏话少,他们在金门,见到这么漂亮的女招待,说是‘宝冢歌舞剧团’的明星也不过如此。他们说金门要塞是等于当年三个旅顺要塞那么大的要塞,为什么连如此重要的军事机密,都要随便给外人看呢?”老蒋闻言皱眉道:“这批蠢材,才不懂得为什么我们坚持金门,决不撤退,为什么堂而皇之给他们看呢!”又道:

  “有人告诉我,我们招待外国记者,是不是有点过火?想当年河南大早,而且正在战时,汤恩伯在河南招待外国记者灾区访问团,吃了一餐鱼翅海参的酒席;而当大陆形势严重,中共猖獗的时候,顾维钧大使在华盛顿以纯金碟子招待美国记者;华北失利那一阵,外国记者前往太原采访,阎锡山招待他们的是一人一个花姑娘。这几个例子,当时曾给人家大骂过。现在金门又用什么醉酒女人招待外国人,他们要我下令禁止。”

  小蒋一听,知道又是几个老头儿的意思,便笑道:“话是对的,但是非如此不足以尽兴,非如此不足以联络感情,我们做得更加小点便是。”老蒋道:“但是今后如有日本记者前来采访,除非特殊原因,我是不想接见他们的了,他们这一次太不够朋友!我知道,他们还是瞧不起我们,还是用‘九·一八’那几年的眼光看我们!”可又明知自己太不争气,不敢和他们理论

  俞鸿钧被弹劾一事虽然不了而了,但事实上还没有了,暗流汹涌,老蒋心焦,俞鸿钧自己那股窝囊劲儿,更没法说。那一日接见“各地归国华侨”,忙了个七荤八素,特别是这几个上了大当的归国华侨,被骗误赴,想走已来不及了,因此对生活、子女、事业等等各方面不满之处,一言难尽。好不容易先后打发走了,留下一个姓杨名泮英的,未开言已经双泪直落,OK俞吃了一惊,连忙要他坐了,问他有何委屈,杨哭道:“政府要印尼侨生回台升学,但是政府对他们,未免过分疏于管教,我是印尼侨领,忠贞之士,我也有子女送回台湾,但眼看他们一个个变成了特殊阶级,男的居然变成太保,女的居然变成牛女,院长你想,谁无子女,谁又不对子女寄以期望?可是华侨子弟回到台湾之后,十个有九个变了样子!因此今天我恳求院长下令,已经变成阿飞的,吸毒、聚赌、长梅毒、当打手、酗酒、卖淫、做贼、强抢等等这些华侨子弟,政府有责任把他们援救回来,他们在印尼时无论怎样不成材,也没有堕落到这般地步,因此所有家长都托我,利用这次回国观光机会,要好好地恳求政府想想办法,做做好事。”

  OK俞道:“恐怕问题没有这般严重吧?”杨急道:“不不,院长,事实上有比我说的更加骇人听闻,不可能比我说的要好!”他流泪道:“请你相信我,我在印尼也是个有名的反共侨领,大家都是自己人,没有理由骗人。” OK俞皱眉道:“那,恐怕是政府对侨生太优待了。”杨道:“不瞒院长说,不但是优待,简直到了难以相信的地步,政府对侨生特别宽容、特别优待,而且已经到了过分放纵的地步,政府对侨生的轨外行动从不过问。”杨某大哭道:“我不说谁的子女已成废人,谁的子女铁索锒铛,杀人偿命,总之这是百分之百的事实。院长也有子女,如果因为政府管教不严,使他们自由发展,自由中国有着这么多的‘自由’,对于他们的危害之深,匪言可喻!院长呵,自己人不说谎话,现在我们在争取侨生,可是到大陆的多,来台湾的少,据说大陆对侨生有一套,就是不许当阿飞,就是不许乱花钱,而且大陆没有狂嫖滥赌,共产党在这方面叨了很大的便宜。院长呵,我们要和共产党比一比,我们也要严禁赌娼,也要严禁阿飞,要不然!”边说边抹眼泪。

  OK俞叹了口气道:“听你这样说,我也心酸,我一定通知侨务委员会郑委员长,要他拟订办法,改善情况。”

  杨某道:“侨务委员会解决不了问题,它最多下几道命令,定几个办法,但是它禁不了狂嫖滥赌,院长可知道台湾的坏地方实在太多,名堂也到数不清啦!”OK俞暗付:“我还有什么办法?”当下只能劝慰一阵。也真的让有关部门拟了些“办法”。过得几天,郑彦棻把几名“侨领”找去,说:“大家对侨生问题非常关怀,俞院长也要教育部、侨委会等机关,对侨生的教导,根据事实提出了几个办法。第一、提高保送素质,凡是品行太差、功课太差的侨生,不必保送来台湾。第二、举办新生入学讲习,让侨生一到台湾,就灌输一些正确的思想,帮他们补功课,别放纵他们,让他们以为台湾和香港、澳门、新加波、马来亚、印尼等地都是一样。第三、加强生活辅导,对他们的生活特别注意,举凡衣食住行,生活小节,政府和学校要多操一点心。第四、奖励优良,惩教顽劣,使他们知道:好有好报,恶有恶报。”

  众侨领闻言无语,他们知道这不过是官样文章而已,杨某便道:“政府开始注意其事,那当然不错,不过在时间上来说:恐怕要特别加快,已经有好几个侨生身败名裂,多走一步,多救一个。要知道侨生到大陆的多,来这里的少,如果再不设法,后果严重极了。”

  郑彦棻又道:“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政府为了使侨生习惯国内的生活环境,建立起同学之间的感情,已决定破除以前侨生独居的规定,而使各地学生合居一舍,这样便可以消除各种隔阂。总之政府正在设法纠正不良现象,我们都是自己人,大家有话尽管说。”

  话音未落,拉着杨某的一个中年男子叹道:“郑委员长的意思很好,毋奈事情不是这样,我是个老反共,我完全为了抢救侨生,才把几个年轻人送到台湾来,可是刚听了郑委员长的话之后,心也凉了,‘提高保送侨生的素质’这不是对侨生关门吗?有些侨生正因为素质不好,这才希望回国提高,可是我们先关了门,这不是明摆着把侨生往大陆赶吗?举办新生入学讲习,做法也太特别,我们就不希望把侨生变成特殊阶级,如今再给他们特别讲习,还不是回到老路上来?譬如张三考初中,程度不够,就让他读小六或者小五,这不更踏实吗?如有两三门功课特别好,那干脆进专科,这个办法好不好?反正不能拖,不能讲表面,华侨并不是个个都有大批财产,侨生多浪费一年钱,他们会不满意!至于加强生活辅导一节,我也是不乐观的,倒不是说侨生冥顽不灵,而是台湾的风气太坏了,坏到使人寒心的地步。”

  郑彦棻困窘地说:“不会吧?台湾比大陆好得多,在大陆的侨生,恐怕他们……”杨泮英有气道:“关起门来,我们不谈侨生在大陆如何如何,这些情形,瞒不过我们华侨,大陆对侨生也头痛,可是他们没有舞场、没有赌场、没有妓院、没有阿飞、没有一心想要‘红包’的官员,没有教人堕落的坏风气,因此侨生在大陆,变好的太多了,变坏的没有!本来是阿飞的,大都走上正路,当然也有老样子的,但是为数究竟不多。找们反共,对外随便怎样反共,我们大家心里有数,但是关起门来,不能不面对现实,救救我们的孩子!我们旁的不管,这件事情没办法不管,因为有着我们自己的子女!刚才郑委员长说的第四点,说要有赏有罚,老实说这一点使我们华侨非常难过!原来在这之前,台湾对侨生是既没有赏,又没有罚的,只有哄!只有拖!为了几个侨汇,但求他们能够在台湾呆下去,由他们杨所欲为,胡作非为,就是不管!”此人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失声而泣,气氛困窘极了。

  郑彦棻便道:“我知道,侨胞对台湾的社会风气很不满意,根据报上的新闻报道,说明是有一些侨生犯了案,甚至是非常严重的刑事案,甚至有判终身监禁的,至于因为车祸、殴斗而丧身的,就不止一两个了,这问题,老实说不可能一下子解决,移风易俗,谈何容易?侨生最大的问题是阿飞,也即是‘太保、太妹’,但在座诸位明白,越是达官显宦,他们家里的太保、太妹越多,因此他们的喽啰也多,有靠山嘛!阿飞问题怎能轻易解决?而是那些美国电影、日本电影、香港电影,也正是制造太保、太妹的大本营,大家都在这么说,政府也在这么想,可是我们怎能禁止这些电影进口呢?那还得了?于是每年四百部左右的这些片子,的的确确在使台湾伤风败俗,我们没办法,请大家原谅!再说国内环境,撞球房、咖啡座、茶室、酒楼,哪一个地方不是太保太妹的温床?抽香烟,上舞场,吸毒品,逛窑子,进酒家,谁还能一天到晚盯着?”

  杨泮英等忙问:“政府为什么不禁?”郑彦棻叹道:“唉!政府几时没有禁止过?从大陆到台湾,几十年来都在禁赌、禁毒、禁娼、禁酗酒、禁这个那个的,可是为了种种问题,我们在禁娼方面略为松了一下,其它照样严禁,可是中国人的道德太差,文化太低,修养太坏,恶习太深,我们无论如何无法禁绝,这是事实,因此我们对侨胞非常抱歉,这个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理!”

  众“侨领”闻道台湾无法整顿坏风气,俱皆惊然!杨泮英道:“恐怕政府还不能表示绝望,否则坏风气如洪水猛兽,遗祸更惨,总有一天,会像林则徐对禁鸦片所说的,兵无可用之兵,人无可用之人,政府难道没有想到这一层么?”郑彦棻道:“政府当然想到,而且也真的在禁。”他长叹道:“关起门来说实话,好难!”那挨着杨泮英的“侨领”恨道:“委员长不便启口,那让我代你说吧!政府是在禁毒,而且凡是该禁的东西,都在禁,是不是?但是事实相反,你不禁还好,一禁,就像买了保险,越来越热闹!是不是?”此人悲愤地说:“这一切是‘红包’作祟,大官要大红包,小官要小红包,‘红包一个,万事拜托’,于是这个坏风气越来越坏!这使我们反共华侨痛心!我们在海外,越说自由中国好,人家越是不相信!人家说台湾贪污舞弊,大有进步,粥少僧多,抢成一团,这些话听在我们耳里,实在没脸见人!可是我们不能不和他们力争,在嘴巴上,在报纸上和他们争!咬着牙齿说共产党万恶,说自由中国好得不得了!”此人声泪俱下道:“我们说台湾是天堂,大陆是地狱,好!如今轮到我们自己的儿女来还债了!别人的我不说,我说一说自己的儿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在侨居地他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可也是规规矩矩的,功课还过得去。我因为反对华侨把子女送大陆,前年就让他来考高中,录取时有三科不及格,我就要朋友招呼他,请了三个老师为他补习,第一个月据说不错,第二个月他交上几个侨生,开始有了变化。据他在牢监里哭着对我说,自由中国对侨生,好像对待祖宗似的,千依百顺,还有一些可恶的宫员教他们做坏事,领他们到各种坏地方去,告诉他们怎样可以向家人多要些钱,郑委员长想想吧!我们在外洋为生活而忙,怎能管到正在自由中国读书的孩子?……”他哭泣起来。

  杨泮英叹道:“算了算了,你的孩子也好,我的孩子也好,反正他们为反共抗俄来到自由中国,今后怎么办,我们也没法管,我们只能当做没有生过他们几个,但是政府在反共抗俄方面的报失,真也不小!现在华侨子弟肯不肯到台湾来,老实说已经成为一个大问题。”

  郑彦棻无奈,强笑道:“自由中国与大陆不同的地方,在这里有的是自由,不但我们是这样,美国和英国何独不然?他们的青年问题,老实说比我们严重得多,据他们来信,实在教人害怕。”

  众“侨领”听郑彦棻这么说,心都寒了,有人愤慨而言道:“外国人风气怎么坏,是外国的事,共产党对坏风气有办法,这不能不使我们害怕!我们是没有办法!又怎样和人家竞争?特别在侨生问题上,华侨如果发觉自己的子女在台湾学坏事坏到坐牢监,这情形会引起什么后果,教人不敢想象!至于‘自由’,老实说我们的‘自由’太过火了,乱七八糟,不男不女,狂嫖滥赌,纠党行劫,老实说我们不需要这种‘自由’!还有,外国人到台湾来,花几个臭钱,就可以糟蹋我们的妇女,还有更多有伤风化、难以出口的臭事,我们又何必迁就?他们喜欢这种‘自由’,由他们去,我们决不侍候,人有人格,国有国格,我们为什么……”说着说着又哭。

  郑彦棻暗忖,这种会开下去,不但下不了台,而且根本没有结果但是如果把这情形呈报,不但老蒋不高兴,而且还得罪了各式各样有关的衙门,反正能混多久便是多久,何必和“风气”过不去?弄不好,自己这顶“侨务委员会委员长”的纱帽也保不牢,又该如何赚钞票?当下转缓口气,悲天悯人说了一堆废话,会就散了。

  俞鸿钧对此事已经丢在九霄云外,那一日无意之中碰到郑彦棻,乃想起了这件事来,把他拉到一边,说道:“这一阵,我处理自己的事情也忙不过来,侨生的问题,你们多操点心吧。”郑道:“已经拟了几个办法。”俞道:“还忘记告诉你,前天有个雅加达老华侨给我来了封信,简直是骂了我们一顿:他说:现在印尼等地很多华侨,都想把子女送到大陆去,他反对,因为他是老国民党员,但是他自己说,他有个大问题弄不清楚,要我答复他。他问:华侨的子女送大陆应该反对,因为这也是反共,对!华侨的子女应该送台湾,这样做也为了反共,对!但是为什么台湾自蒋总统以下,都把子女甚至孙子孙女儿都送美国去呢?台北有大学,也有中学,为什么这些学生非送美国不可?他们用的又是谁的的外汇?他们学了几十年,十几年为什么不回国?”OK俞苦笑道:

  “这封信,我明天送到你那边去,你看怎么办吧。反正不宜函复,免贻口舌。这个老头子看来是个过激派,他说:自由中国如果争取华侨,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蒋总统以下的本党达官显宦的子弟,从美国召回来!否则就谈不上争取华侨:华侨不是瞎子,他们懂得:‘我们把子弟送来,你们的子弟却抢着出国,这不是说明台湾前途茫茫,因此非走不可吗?’”

  郑彦棻一听,只有苦笑的份儿,就说:“收到院长那封信之后,自当斟酌情形,想想办法,不过这个地方、这种风气,侨委员只能出出主意,如何动手,没有什么办法。”OK俞更不想就这问题多花时间,一声“OK”,各自散去。时值春节,台北苦雨,人心本已不安,霪雨更添愁闷!一直落到元宵前,老天才歇过一口气来,因此正月十五那天,青山宫前特别热闹,但OK俞却要出席立法院的本届会期第四次院会,继续做他的施政报告。

  这位院长本来一肚子气,入得会场,几乎气得肺都炸了!原来出席的委员仅有三十九名,立法院职员十一名,而列席备询的“国府官员”,却以七十名的“压倒”之数超过了本地老爷,其冷落困窘连OK俞都无法“OK”,又不敢痛骂立法院过分颓唐,草草报告了事,回到院里,外交部长叶公超正赶将入来,说有许许多多事情,前来请教。两人就在一起便饭,俞道:“闻道庄莱德一口京片子,此人准是个中国通,我们格外小心才好。”叶道:

  “此人是有两手,昨天到得松山机场,就用中国话发表他的就任声明,害得许多大使馆的职员,不知道他在嚷些什么。”俞道:“驻日大使董显光是否真的辞职?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总统的英文老师,可别使他太难堪了。”

  叶公超笑道:“我们相处不错,不会有什么的。外面有此一说,那是误会,因为他来过一个长途电话,说将要在月中返国述职;而无巧不成书,就在这个电话之前一天,我出席立法院准备他们质询外交事务,而有几位立法委员,就正面抨击董大使年老昏庸,于是传出了他辞职的消息。”OK俞皱眉道:“我才一肚子气哩,立法院中只有小猫三只四只,这才真的昏庸哩!”二人皆笑。

  叶道:“立法院冷冷清清,闻道监察院可是热热闹闹,听说于大胡子的劲儿越来越大,最近举行院会,几乎全体出席,尤其是去年底发生了弹劾行政院长之后,更是什么了。如今这件事已告一段落,他们又忙着选举副院长来。”OK俞冷笑道:

  “是呵,自从梁上栋过世之后,副院长一席就虚悬到如今,本来他们去年底就要选举的,只因为了对付我OK俞,说是内部团结,这才把选期压到如今。可是监察院人数不多,选副院长的票数不能分散,因此想竞选的陈肇英、李嗣听和赵季勋三人,谁都有希望,可又谁都没有把握去坐这条冷板凳,”扯了一阵,OK俞道:“乔治,从明天开始,你又要忙个一塌糊涂。杜勒斯这次不知道要在台北逗留多久?”叶公超道:“看来不会太久,此人出任国务卿后,先先后后已经来过三次,明天是第四次,相信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次,为的是局势太坏。”俞道:“对,这几天的台北,差不多一见面就会提到一个江苏省的国大代表,叫做什么芮晋的,他有一次在一个集会上见到总统,居然有勇气发言,把政府之中那些不能见报的事情,痛痛快快说了个够,也骂惨了,他自已声泪俱下,总统目瞪口呆,其他的人更是不知主何吉凶。到散会之后,总统问过我们几个,说芮晋报告,可靠性如何?大家都说差不多都是事实,总统面色骤变,匆匆而去,一去就上日月潭‘闭门深思’,害得新上任的伊朗驻华大使,要赶到台中去递国书。”叶公超喝了口酒道:

  “是呵,芮晋所说中央级和省级机构的腐败情形,以及叠床架屋的情形,新闻局在大前天不是说要裁撤十二个单位吗?这下子又苦了这些公务员,现在各方正在设法安顿,你想,只要有一天困在台湾,任何事情都是没有办法,别说裁掉十二个单位,一百二十个单位又有什么用呢?”二人相对唏嘘一阵,俞道: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你说杜勒斯这次来台,会有什么花招吗?”叶公超苦笑道:“这个,即使有什么,也只能对总统一个人说,要到那时候才知道:不过他此行任务,有其双重性,那是大家知道的,一个是主持美国驻远东地区的使节会议,一个是和总统就远东局势和台湾海峡情势交换意见。”

  俞道:“庄莱德来拜会的时候,也提到过这次杜勒斯访华和我们讨论的中心问题,仍以军事为主。表面上说起来,根据中美共同防御条约,两国间的外长对西太平洋地区的防务应不断交换意见,其中包括中共在台湾海峡对面的兵力、企图以及对台湾所采取的态势。然而真正的问题,却在于中共武装部队从南韩撤出之后,已经转移到台湾海峡对面的沿海地区来,庄莱德说,杜勒斯对这件事万分注意,他说他感到紧张。”

  叶公超皱眉道:“这次他们的会议,也有使人感到奇怪的地方,那就是美国太平洋地区总司令史敦普上将和驻琉球地区行政长官摩尔中将都来台北参加,一个文官会议变成了文武合一,看来局势是有点紧张。”这当儿蒋介石召集临时会议的通知到达,两人匆匆就道,诧道:“天雨路滑,他不敢坐飞机,侍从室不怕他路上出事么?”

  蒋介石闻道众要员业已到齐,便开始了他的“御前会议”。说道:“本来,我还想在日月潭多住一天,无奈明天杜勒斯先生要来,因此请大家谈谈关于杜卿的情形。”陈诚哈着腰陪笑道:“是是,正当高阶层会议高唱入云,大家以为美国已经忘记了远东,杜卿来了,来得好!太平洋地区的局部战争,看来随时可以发生,而挑起战火的祸首,又离不了共党,因此杜卿此行,何止是为了美驻远东大使会议?他必然还有如何消弭中共的方案,和我们自由中国商讨。”其实这段话等于没说,只是陈诚小心翼翼地作为一种“应声”的表示罢了。

  张群接下去道:“刚才看名单,知道杜卿此行,还带了不少重要的随员,例如主管政策设计的助理国务卿史密斯、主管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劳勃森、主管公共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勃丁,还有国务院参事莱因哈德、新闻总署署长艾伦、美国驻泰大使强生、美国驻菲大使包伦等等大队人马。他们这次参加本月十一日在菲举行的第四届东南亚公约组织会议之后,访问自由中国,并且主持在台举行的美驻远东各国大使会议,看来对反共抗俄大有裨益。”

  俞鸿钧道:“而且,也表现了美国政府领导人对自由中国和蒋总统的尊敬。他们不论是美国总统副总统,或者国务卿,只要到远东,必然到这里来拜会总统,甚至台北并未在他们的旅行航线上,也会专程到这里打个转,这就说明了美国对自由中国和蒋总统的尊敬。”

  蒋介石闻言大乐,笑道:“明天怎样招待杜卿,大家都来吧。”于是你一个“杜卿”,他一个“杜卿”,肉麻当有趣地扯了一阵,叶公超奉命作分析道:“杜卿东来,志在对付中共问题,也即是世界第三次大战问题,不管过去或未来,美国从未忽视这一问题。明天的情形,可能是杜卿倾听并研究远东可能发展及其趋势,并探讨远东问题与欧洲问题的相互关系,推断它将会在哪一点上彼此联系起来,以及联系之后对于整个和战局势所将发生的影响。”

  蒋介石道:“对,如果杜卿希望自由中国在南韩以外的地区予以实力方面的支持,我们怎样对付?”叶公超早就明白老蒋的底牌,笑道:“美国对自由中国期望殷切,一定会请我们帮忙,但是今日之下,谈到实力的话,最好是由美国出兵和我们一齐反攻大陆,来一个开辟第二战场。”蒋介石闻言更是喜不自胜,频呼“好好”。

  叶公超道:“今年一月中,白宫举行记者招待会时,曾有人问艾森豪威尔总统说:‘阁下在致苏俄总理布尔加宁复函中,表示同意其他国家也可参加未来的高层会议,是否意味着阁下也同意中共参加?’艾森豪威尔马上说:‘当前并未考虑。’这段简单的对话说明了一个问题,那是在东西全面冷战中,中共问题是个大问题。”

  蒋介石急问:“有可能么?”叶公超道:“这个问题不重要,即使苏俄提出,美国必然拒绝。拒绝中共参加高阶层会议容易,困难却在于无法阻止远东问题和欧洲问题的牵涉,像裁军问题,所谓和平公约问题,被分裂国家的统一问题等等,一旦提出,无法再隐的时候,美国就无法逃避!基于整个自由世界的安全利益,在未来的裁军谈判中,岂能置中共的军备于不顾?能对东德西德、南韩北韩、南越北越等国的统一问题搁置不谈?本月四日,杜卿在华盛顿记者招待会中,己强调讨论德国统一问题为高层会议先决条件,这一连串的问题,特别是中共对东南亚的威胁问题,处处说明美国不能忽视它在远东的利益,远东问题是世界纷争的焦点!因此,杜卿明天的访问,实在重要之极!”

  OK俞也开口道:“不必解释,杜卿此行,是和美国正在准备变动或者加强某一政策路线有关,也即是对中共的政策有关。只要美国对中共政策有关,无论如何会影响到中华民国。从艾奇逊发表白皮书到蓝钦自港调到台湾为止,应该说是美国对华外交的一页,这一页写了些什么,我们人人明白!而从蓝钦驻华七年直到庄莱德的来台上任,这又是一页,这一页写了些什么?老实说还不如上面一页!如今杜卿在这时间内访台,看来好像是美国对华外交的第三新页,这一页是空白的,明天杜卿来后,或能找到线索,对我们究竟会有什么影响,现在也不必作敏感的推测。”

  蒋介石道:“不,应该估计一下。”众人皆无以应,老蒋道:“俞院长说的那个第一页,当然是最最糟糕的一页,想起来使人尚有余愤!而那个第二页上,又出现了‘五·二四’事件,更糟,前天有人对我说,美国最近派了不少人来活动,动机不明,因此那个第三页,看来即使没有什么不愉快事,也不会高高兴兴,我对他们是看透了!他们为了对付苏俄在南斯拉夫花了多少钱?他们为了对付中共,那个波兰大使级会议已经开了两年多,他们眼睛里没有我!”

  众人见蒋激动,照例无言。半晌,叶公超道:“看来杜卿是要下个结论了。美国驻南斯拉夫大使李德柏格,日前已调到希腊,蓝钦此去,就是为了这个,而和王炳南谈了两年多的驻捷克大使强生,又改调驻泰国大使,这就说明美国对那些问题,正在一个一个下结论。”但如何下法,叶公超也难以估计,不敢造次,闭口无言。

  OK俞为迎合老蒋,发言道:“美国,在远东的某些做法,是乱得很。杜卿此行,或许对协调防卫东南亚联盟一事,也有关连。想那个东约组织秘书长乃朴,在第四届会议揭幕之前,已经否认亚洲国家对东南亚公约已失去兴趣,甚至泰国和巴基斯坦已经准备退盟。事实上,目前参加这个公约的八个会员国,英、美、法、新西兰、澳大利亚、巴基斯坦、泰国、菲律宾,都是同床异梦,各打算盘。杜卿此来,自必希望磋商有关问题,也说不定会拉拢自由中国和马来亚参入。”

  老蒋闻言频频点头,听OK俞在说:“杜卿此来,还可能促成东北亚联盟,想我中、日、韩三国对此事已经在原则上同意,美国也希望乐观厥成,因为只有这个联盟,可以使美国在太平洋防务的一串锁链上,找不到一个弱点,而且在政治上可对日本发生稳定作用。除此之外,杜卿完全可以宣布美国业已完成对苏俄中程飞弹基地包围网的决心。”老蒋道:

  “这个原子弹问题,不是说美国最伤脑筋吗?不是说杜卿不久前还为这个问题说了些什么吗?”张群道:“是这样的,因为与会各国,不久前曾受到苏俄的警告,说是凡是接受美国意见,与美国订立军事条约、同意其在国土建立飞弹基地者,将获不良而残酷的结果,而且这个原子战争报复的可怖性,菲律宾总统加西亚已经首先表示:对飞弹基地问题应从长考虑,使其他国家也心存观望,使美国十分为难,因此杜卿可能也为这件事和有关各国商量。”蒋介石有气道:

  “我们这里欢迎!如果美国从台湾发射飞弹,而使苏俄炸我们,美国一定会负起责任来,真正的大战也必展开,到那时侯,我们不是可以跟美国坦克车进大陆了吗?”众人闻言在心头好笑,暗忖这么一个“最高领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但无人胆敢开口。蒋又道:“听说赫鲁晓夫和美国走得很近,如果真的变成了友人,那北平不是也就停止反美了吗?”众人暗自好笑。

  蒋介石最喜欢炫耀他的“学问”了,兴之所至,又道:“陶希圣正在替我整理《苏俄在中国》一书,我以几十年的经验证明:中共对俄共是唯命是从,俯首贴耳的,共产主义是什么东西?”他“以己度人”道:“只要赫鲁晓夫说一声‘马列主义已经落伍’,北平的共产主义就会改变腔调!不过,”他似有重忧道:“真有那一天出现的话,我们处境是好是坏,倒是不能疏忽,大家要多多研究。”

  张群暗忖:“该听听我的了。”便道:“总统高瞻远瞩,令人深思。老实说,今天举世无论什么问题,最最重要的,也是最最引人关注的还是北平问题。我们尽管天天骂它,天天说它溃亡在即,但是真正研究问题的话,倒是不能放松这一点。譬如说,莫斯科现在一天到晚喊和平,喊得连白宫都有了兴趣;而北平却是一天到晚喊战争,说是台湾与越南如何如何,意味着美国的进攻大陆只是时间问题,势在必行!特别是美国在举世安排的基地,简直使北平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在这情况下,美国对苏俄的和平之举大为怀疑,怀疑他们这是虚招,其真实意图,乃在于部署一次西守东攻的行动,而这个假想的行动,也说牵涉到核子战争,因此美国不会拒绝召开高阶层会议,同时也不会放弃稳定太平洋的努力。而最近的情形是,经过杜卿的观察与设计,艾森豪威尔总统已经又一次调整了太平洋区的指挥机构,派寇蒂斯为太平洋舰队司令、派史敦普为太平洋区统帅,这是应变的棋局,而明天杜卿的东来,则对这些部署必有进一步的发展,是战是和,也已面临摊牌的阶段了。战,对我们有利;和,是否对我们不利?值得研究。

  彭孟缉道:“目前,美国是一个随时出战的局面,他们在冲绳岛的中程导弹基地,已经建成了!他们在韩国的驻军和联合国的部队,也即是美国的部队,正在不断从事原子战争的演习。他们在台湾海峡的的第七舰队,早已配有原子潜艇和导弹!他们在本年一月十九到廿一日的第七舰队演习,北起日本之北,南迄菲律宾之南,包括台湾海峡与香港在内的一个空前广泛的海域大演习,曾考验第七舰队究竟有多少攻击力量——”老蒋忙问:“多少力量?”彭孟缉道:“他们认为力量不小,特别是北平没有核武器,苏俄又和北平吵架,北平能够获得核武器的可能性几乎近于零,也即是说,只要美国动手,北平只能挨打,无法回击。可是他们也有一个遗憾,那是攻击有余,不可能受到还击,但占领不足,他们对于占领和巩固,现在还认为是个问题。”

  听到关于占领问题,蒋介石又卖弄了他那一套王大娘的臭脚布,然后问彭孟缉道:“还有什么,他们已准备好了?”彭道:“在台湾的斗牛士飞弹已经大量增加,并且配备了原子弹头,此外还有中程飞弹的装备设置。而在太平洋区,美方飞弹系统的调整与统一步骤也做好了。而且,他们太平洋总部所属的空军总司令库特和陆军总司令怀特,不久前曾分访东南亚各国,也莫不是为局部性的战争作必要安排。”

  蒋介石“嗯嗯”连声道:“好好,好好。”又听彭孟缉在说:“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再说,本月间,美国太平洋区统帅史敦普将军,曾以美国代表资格出席菲律宾的秘密军事会议,也能证明美国对局部性战争的攻击与防御准备,已经完全成熟了。”

  蒋介石皱眉道:“对,他们准备好了,但是究竟那一天动手?实在教人等得心烦。而且美国也未免过分小心,打就打,一打就是全面的,局部战争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你们说是吗?”众人俱皆应是,但心头莫不叹气:“你反攻不了,美国也反攻不了,却要人家先往火里跳,人家又非白痴,怎会遵命?”

  OK俞这当儿便说:“这是个问题,美方到今天为止,还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越拖越糟,实在使人惋惜!相信杜卿明天来此,听取美国驻远东各国大使详尽报告后,必与总统悉心研讨。譬如说,一旦发动局部战争,将以何地为主要目标?譬如说,中美之外,日、韩、菲、泰、越、马来亚等国以及香港地区,又该如何配合?譬如说,对俄共在远东地区总兵力及其配置形势之估计与对策等等,都得面面俱到,因此杜卿此行,如果说属于政策性,毋宁说属于战斗性更为贴切。”

  老蒋喜道:“那就好了,不过……”却又紧皱眉头道:“杜卿以前说过,对于中共问题,确切为了美国利益,如今外面谣传美国要承认北平,目的在于像南韩北韩、南越北越、东德西德似的,弄一个两个中国,这个我们不能答应,特别是北平已经庄严声明不答应两个中国,我们更不能答应!这个简直掘我的祖坟!”蒋介石又咬牙切齿道:“你们看,小小一个共产党,如今成了世界注目的中心!我们太丢人了!我们还在大闹反对党问题与团结问题,我们太不成话了,这么一点地方还吵个没完,要我没脸见人!好吧!杜卿明天就到,你们准备欢迎去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