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高姓玉树 竞选台北市长 孙氏元良 有女嫁给美兵





  书接上回。话说蒋介石、陈诚于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日在台北就任正副总统,装模做样忙了一阵,接着俞鸿钧、黄少谷出任行政院正副院长、王德溥兼内政部长、叶公超兼外交部长、俞大维兼国防部长、徐柏园兼财政部长、张其昀兼教育部长、谷凤翔兼司法行政部长、尹仲容兼经济部长、袁守谦兼交通部长、刘廉克兼蒙藏委员会委员长,郑彦棻兼侨务委员会委员长;另外余井塘、黄季陆、田炯锦、孟昭瓒等为行政院政务委员。

  接下去的那台戏该由行政院长来唱,俞鸿钧在主持第一次政务会议之中,通过改组台湾省政府,由严家淦任主席、连震东兼民政厅长、陈汉平兼财政厅长、刘先云兼教育厅长、黄启显兼建设厅长、金阳镐兼农林厅长,另外省府委员有谢东闵、李连春、杨肇嘉、华清吉、吴鸿森、王民宁、徐庆钟、彭孟缉、刘振声、邹清之、卢钻祥、张山钟、赖维种、侯全成、陈天顺等人。这两批名单的产生及其决定,也不知道经过多少酝酿、磋商、争夺、调解,头破血流,伤尽脑筋,算是告一段落,残山剩水,人浮于事;勾心斗角,各出奇谋,蒋介石放下一张“底牌”,要亲信们遵守,那便是“亲美”只能由他自己去“亲”,除他外凡与美方关系亲密者,凡与吴国祯关系亲密者,凡与胡适之关系亲密者,不论文武、男女、老少,皆尽力设法驱逐出“内阁”、省府之外,至于武官,由他自己派任,桂永清继周至柔为参谋总长、孙立人为总统府参军长、黄杰为陆军总司令、梁序昭为海军总司令、王叔铭连任空军总司令,张彝鼎为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

  而“民意机关”也得改选,“台湾省第二届临时参议会”就得成立,蒋介石父子恨副议长李万居入骨,便把前任军统局台湾站站长林顶立推了出来,与李“竞选”,撵李下台,于是国民党的公使级外交官黄朝琴便连任台省议会议长、而“军统站长”就坐上了全省“民意机构”的副席。

  这一连串的大忙特忙,忙得蒋介石头昏眼花,腰酸背痛,还没透过一口气来,艾森豪威尔的特使符立德已到台湾,蒋介石这一忙又非同可,因为这个特使此行非别,乃是问他两件大事,这使蒋介石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却说符立德奉艾森豪威尔之命“视察福摩萨”,是个“特使”,蒋介石那敢怠慢,当他抵台翌日,便在草山请他吃饭。寒暄过后,符立德道:“欣悉贵总统将要连任总统,敝总统特地要我向贵总统致贺。”蒋介石连称不敢。符立德道:“敝总统为中、美两国邦交深厚,共同防共,相处和睦,引以为慰,他希望贵我双方理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蒋介石连称“是是”。符立德道:“敝总统有言,美国政府决心支持贵总统到底,无奈敝国纳税人等,不以敝总统所作为然,敝总统深感不安。是故在敝国众议院外交委员会开会前夕,特来拜访,有事相商。”蒋介石对译员以目示意,意思是要他好生记录,符立德忽地笑道:“对了,还没问候夫人,夫人可在台北?”蒋介石道:“她长了一身皮肤病,最近将到芝加哥治疗,因此连日休息,有失迎迓。”符立德顺便致候一番,说下去道:

  “奠边府之战失利,越南局势使人不安,西方国家在东南亚的处境面临危机,敝总统早有所见,曾在上月九日那天,由军援方案主持人司徒华少将出面,建议借重贵国军队,开往越南。这个办法蒙贵总统答应考虑,但本人并非为寻求这个答案而来,本人今日所欲告诉贵总统者,美国纳税人既反对美国子弟的鲜血为东南亚反共战争而流,又反对美国纳税人鲜血一般的钱财为东南亚反共战争而流。这情形固非贵总统所愿闻,也非敝总统所愿见。因此在目前阶段,希望贵总统打起精神,作反攻大陆的准备。”不待蒋介石开口,符立德便说下去道:

  “敝总统有言,对这句话的意思,千万请勿误会为反攻大陆的机会已到,事实相反,”他苦笑道:“贵我双方犹须等待。”他语气一转:“但贵总统作出反攻大陆之状,对国际观瞻多少必有影响,也必然传到敝国纳税人耳朵里,而使敝国官员,可以对民间解释,在何以要援助贵国的道理之外,给他们一个希望。那是:贵总统要反攻大陆了,美援在敝国纳税人身上固然是一项负担,但这负担卸肩可待,他们也就不会哇啦哇啦吵了。”

  蒋介石到这当儿才稍为透过一口气来。

  “再说,”符立德道:“就因为局势徽妙,敝总统请问贵总统,那些老弱残兵,逾龄将官等人,是否已予以淘汰,另招新兵,以利或许可以马上进行的反攻大陆战争?同时敝国众议院外交委员会召开前夕,希望军事援华顾问团团长蔡斯少将返国一行,列席那个会议,提供有关援华问题的报告。”

  听说蔡斯要回国,蒋介石求之不得,心想这家伙颐指气使,眼中既无我蒋介石,又无蒋经国,吵个不休,令人难堪。但此去却为提供援台问题材料,不能轻视。便问:“那贵特使对美援问题看法如何?”符立德心想这张底牌如果你想看清,或许墓木已拱了。当下作同情状道:“这是一个毋须明说的问题,敝国之与贵国,不论多少距离,却是唇齿相依,因此贵国之获得美援,是应该的,嗯,是应该的。”他把活头一转:“不过敝国上下,对这问题的看法迄今还未一致。”符立德干咳一声:“不过,不管它是纳税人反对也罢,在野党反对也罢,在朝党内部意见分歧也罢,乃至贵国对外声明时能够出现‘毋须美援、已能自给’的辞句以壮观瞻也罢,反正美援之对贵国,今后增加的希望小,减少的可能大!”

  蒋介石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可是台湾非美援不能支持!”

  符立德笑道:“对对,此所以敝总统要我当面奉告者:敝总统与敝国政府支持阁下,义无反顾,设若美援减少或者停止,务请不必误会,以为双方之间有了什么误解。”蒋介石凄然道:“我明白,可是美援都减了,甚至停止,台湾人心惶惶不在话下,我这个反共的政府又如何维持?难道代你们美国反共,反了这么久,结果却是如此?”符立德道:“不不,事实完全不是这样。要知道美援停止,为的是顺合敝国国内情况,同时贵总统又可以宣布贵国已可自足,这都是好的。至于到时候贵国将如何维持一点敝总统也早已为阁下再三考虑,得到解决;那就是鼓励敝国财团开发福摩萨、投资经营,各行各业各地各厂无一不包,无一不投,你们的问题不就同样解决了么?”

  蒋介石浑身哆嗦,欲哭无泪。如将台湾美援停止,而易以各个财团的“投资”,是则各行各业皆在美元掌握之中。当蒋介石脚下的土地在事实上已“属于美国”时,它如何发展不消说得。

  蒋介石却是喜惧参半,为之失眠。

  蒋介石何以喜?喜的是山姆大叔恁说也会支持他的,不管是官方的“美援”还是财团的“投资”;蒋介石何以惧?惧的是这种做法与“支持”大有出入,略一深思,即感不妥。在这情况下,感到对“反共、反攻”已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来自太平洋彼岸的阴影,却越来越显,更使他有防不胜防,疲于奔命之痛。他几乎要把应付美国的“绝招”提高到与应付“反共”一般紧张,但这种想法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更不得见诸于报刊,精神闷郁不堪。

  那一日送宋美龄到松山机场,乘机远飞芝加哥治疗皮肤病之后,蒋介石回到草山,与亲信商量道:“这次竞选,我们没有让胡适上台,当初想想有点不妥,未免小气,如今看来却是对的,上海有句老话说得好:‘你客气,他福气’,今后对于这种先生,还是紧一点为妙!”又说:“李万居从省议会副议长位子上撵了下来,可曾说些什么?”左右道:“公论报批评政府的文章越来越多了。”蒋介石道:“可以用老办法,让警备司令部派人警告,弄不好再想办法。”蒋介石又问:“那台北市长的竞选问题,你们办得怎样了?”左右齐道:“高玉树志在必得,活动频繁。”蒋介石道:“那非压他下去不可,堂堂一个台北市,万一由这种人当上市长出了乱子,”他一顿,叹道:“别说出了乱子,即使闹个笑话,也够瞧的,”蒋介石打了呵欠,低沉地说道:“我今天为送夫人,感慨不少。”却又扯到竞选问题上道:“符立德特使这次来台,耽搁的时间相当长,你们也都知道了,他代表艾森豪威尔来看我,不管他们的援助情形如何,我们该处处小心才是。我担心在地方自治和市长县长民选等等活动之中,难免没有怀有野心之人。要知道地方自治目的何在?它首先是为了缓和本地人的不满情绪,表现我们的开明,要人人知道我们是如此尊重民意!因此如何派遣我们的干练人员到各县各市去掌握选举,与当地有力分子好生联络,做到加强我们的统治,不可疏忽。这是一。

  “美国既然希望我们民主,符立德特使也不只一次对我说,受援国家之中,惟有民主才可以获得美国援助。娘希匹他要民主就给他看看民主,没有民主便拿不到钱嘛,因此就该好好地办理地方自治和市县长竞选。要知道廖文毅在日本叫嚣台湾独立,另外有人在国际间活动台湾托管;而第三势力什么的又想取我们而代之,这就更应该拿民主给美国看!让他们死了这条心。这是二。”

  ,蒋介石透口气道:“还有第三点,那是为了台湾人的缘故。我说的台湾人,不是指老百姓,而是指台湾籍的上层人物。这个,我早已和你们说过了,我们到台湾之后,因为地方太小,人浮于事,既不许可台湾人管的事情太多,也不能够什么事情都让我们一把抓,总得给他们一点甜头,否则我们吃亏,这道理你们应该明白,我不说了因此,地方自治便是一个好主意,通过它可以把我们的和他们的实力重新分配,这是一面。

  “另一面,在地方自治中,以及省、市议员和市长、县长的竞选等等,主要是地方土著势力和‘半山’势力的逐鹿,我们弄清楚问题的关键所在,事情便容易办。”蒋介石言归正传道:“因此关于台北市长一职,在我们是非争不可的,其他小地方可以让让,台北市非到手不可,你们应该记住了。”接着便询问林顶立、高玉树二人的情形。

  郑介民道:“林顶立忠于本党,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干员,日治时代,他经常出入台湾,做地下工作。台湾光复,他还是台湾地区的特种工作的领导人。他和李万居一样,懂得搞报纸,他的‘全民日报’在三十六年夏天便出版了,比‘公论报’还早两个月,可是在这方面他比不上李万居,到四十年夏天,他的报纸立不住脚了。我去看过一次,见他的铅字、机器、社址、宿舍都太简陋,待遇也低。他告诉我,整个报馆他有三分之一股权,报纸太多,竞争厉害,他弄不下去了。四十年夏天是台湾民营报纸无法避免的大难关,他便同‘民族日报’和‘经济时报’合并,三家报变成了一家‘联合报’。他参加了‘联合报’之后担任发行人,还在嘉义发行联合报南部版,后来改为‘台湾日报’,没多久便停刊了,不过可以看出来,林顶立有那么一股劲儿,蛮干。”

  蒋经国笑道:“也真是的,在一般自己人口中,林顶立给人的印象不太那个。只是他和李万居同乡,都是云林人,又是日本明治大学出身,资格很老,好多人也得让他几分。不过有人告诉我,林顶立是勇而无谋,像水浒里的黑旋风李逵一样,又有人说林顶立是当年上梅租界里的‘白相人’,又有人说这个人简直是一匹不羁的马,是匹野马;总之此人不太细腻,干旁的没什么,做台北市长是否合适,倒该多多考虑。”

  蒋介石失笑道:“这个人实在是个地头蛇,我们也该好生用他,这对我们有利。要知道他不但挤跑了李万居,还几乎弄垮了黄朝琴哩!”

  左右之中有人不明底细,笑道:“那他斗不过黄朝琴的。”蒋介石道:“经国,你把那故事说一说。”蒋经国道:“这是三年前的事了。记得四十年十一月间,台湾省参议会取消,改名临时议会,同时改选省议员。林顶立是云林人,并未在原籍当选,却在台北当选,说明了他很有办法。等到第一届省临时议员产生,发规内中有十一名议员是他所支持的,当时只知道有办法,可没想到其他。因为黄朝琴当议长已成定局,没有人可以和他争夺;而刘启光以压倒优势赶走李万居,出任副议长,也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正副议长选举之日即将到来时,黄朝琴忽然发现大事不好,林顶立已经不声不响,有所安排了。只要初次投票不过半数,二次投票时他便要奇兵突出,拿下议长宝座,这可把黄朝琴急坏了,检查一下,票数大都在林顶立手上,这一急非同小可,挽回都来不及了,最后便去找陈院长,哭秦庭,讨救兵。陈院长想了想,要旁人转告他‘得让人处且让人’,还说了一些好话,林顶立这才死了这条心,可是他还给黄朝琴开了个玩笑,仅仅在投票前五分钟正式宣布放弃,当然也放掉一些票,据说是五张。黄朝琴才以二十八票对二十七票赢了一票,当选了。最后选举副议长,林顶立拿到了三十五票,一面倒。”

  众人闻言皆笑,蒋介石道:“根据各人所说,与高玉树竞争之人,恐怕王民宁最合适。林顶立现在是省议会的副议长,也不能竞选,不如由王民宁出马吧。”于是众人散后纷纷支持与他。

  那王民宁倒是毫不在乎,面对几家报馆记者,大声说笑道:“多谢你们为我捧场,今夜一杯水酒少不了。高玉树敢出来竞选,当然他有他的把握,可是你们随便一位出去问问人家,在台湾这个地方,知道高玉树的有多少?知道我王民宁的又有多少?”一名记者笑道:“那当然,你是大名鼎鼎,他是籍籍无闻,不用开票,便知道台北市长的宝座,非你莫属了。”笑声中众人要他自报履历,以便写稿,王民宁好不得意,说道:

  “我王民宁台湾台北县人,是个清朝人,比中华民国的年龄还大。我是一九零四年生的,日本士官学校第二十期工兵科毕业。曾任独立工兵第五团少将团长、陆军工兵学校研究处长、教育处长;回台后当过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副官处少将处长、台湾省政府警务处长,现在呢?我是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总统府中将参军,还有那个台湾省政府委员。”

  有人问道:“你是哪一年到日本去的?”也有人说:“不如让王委员自己详细说来,也省得我们出题目了。”

  王民宁总以为竞选市长,左券在握,便神采飞扬地说道:“我的历史,没什么太特别的,随便说,你们随便记好了。我小时候在台北商工学校毕业,准备做生意,回国考入北京大学经济系,有人劝我不如到日本去,我懂日文,不用它蛮可惜,这样又从北京回台湾再到日本,那年正是二十岁,是民国十八年回国的。”他一顿:“在士官二十期,我读的是工兵,为时三年整。‘一·二八’淞沪抗日战争,我在王敬久的陆军教导师中当工兵营中校营长,后来改为八十七师。到二十二年,成立陆军工兵学校,我是学工兵的,便被调去当上校教官,记得那年正好三十岁。到民国廿七年,抗战第二年升为独立工兵第五团少将团长。要知道这是工兵的最高编制,我‘爬’得相当快的了。”王民宁笑道:

  “之后,长沙会战我每次都参加过,但自三十一年下半年到日本投降,我不打仗,专门教书,调到工兵学校当研究处长和教育处长。三十二年十一月奉派到印度蓝伽,受美国军官战术训练,直到日本投降,便随前进指挥所回台湾接收。

  “刚到这里,”王民宁道:“我出任台湾省警备司令部副官处少将处长,‘二·二八’事变后改任警务处长,脱下军装穿警装,干了四年,他妈的有人骂我,弄得很不愉快,便在三十七年底走了,他们发表我总统府的中将参军,就到南京上任。”他透了口气:“卅八年大家都拥到台湾来,出任警备总司令部中将工兵指挥官。那个警备总司令部撤销后,又把我调到东南长官公署当中将高参。三十九年总统复职,又回总统府当参军,一直当到今年四十二年五月竞选台北市长。”最后一句使众人皆笑。

  有个记者问道:“按照王参军的履历看来,你是台湾的军事人才,台湾人在军事方面的太少,以前日治时代,台湾人连一个下级军官都没份儿,台湾人懂军事的太少了,除了你,只有黄国书、苏绍文、陈岚峰这四位,你为什么不专门在‘武’的部门干呢?”

  王民宁苦笑道:“我一来老了,二来这问题没有你所说的那么简单,一言难尽,不说也罢,总之我学的是工兵,现在决心弃武就文,厌军从政。三十六年冬天,有人劝我竞选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那时我是警务处长,心想一个国大代表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哈,真他妈的!”

  听他骂人,众人又笑,王民宁道:“我的条件很好,一上来也真弄了不少票,想不到杀出一个李建兴来。你们都知道李建兴是台湾的煤矿大王,有钱有势,我同他都在台北县竞选,两雄相争必有一伤,他没有百分之百把握,老实说我也一样没把握。吵来吵去,幸好李建兴的老母说话了,她要他放弃!他是个有名的孝子,再加上其他原因,真的放弃了,我就给了他一个电话,意思意思。李建兴说:‘无所谓,算是我让贤吧。只是我那笔竞选费用,可不想收回去了,决定移作罗东水灾救济之用,用不完就送台北县学校。我说好,你行,就这样我就当选。’”王民宁透了口气道:

  “六年前我到南京参加第一次国民大会,居然当了主席团主席,原来主席团人选的产生,是根据各省市区域划分产生的。后来回到台湾,我实在不想干警务处了,”他一顿,低声说:“到冬天,调任总统府参军,你们都知道那是一个‘空心大佬倌’,干又不成,不干也不成,闷得慌。到三十九年底地方自治,议员和县市长实行普选,我就动了脑筋。可是这玩艺儿也不容易,我是党员,照规矩要经过本党正式提名才能展开竞选,可凶咧,好多人想竞选。王成章同我一样,闷得太久,他对山地行政早就没了兴趣,想在平地干一场了,我又碰到一个对手。他和林顶立一样,都用‘全民日报’当本钱,我没有报,但我有的东西他不一定也有,争得很厉害,闹了半天,凭空杀出一个吴三连来,他是党外人士,中央党部又要我同王成章退出,说是支持党外人士,嗯,便宜了吴三连!”

  有个记者问道:“那吴三连请客了没有?”笑声中王民宁没有答复,说下去道:“于是我继续想办法,这玩艺儿要钱,我先在树林家中办了个‘中国制药公司’,想赚几个作为基础,多方活动,到四十二年春天,俞鸿钧登台组阁,改组省府,”他透了口气:“终算弄了个省府委员。你们知道省府委员是代表台湾各界人物的,我当然代表军方人士。后来民政厅长邹清之中风出缺,有人推荐我去,我也动了心,可没想到另一个省府委员刘启光也有兴趣。要知道四十三年正月间,台北市长候选人便要在党内开始活动,刘启光答应对我全力支持,我一想这也好,第一次竞选没成功,这一次可有希望了,市长与厅长差不多,但市长比较容易到手,我就放弃了民政厅的念头,想不到他妈的老刘是调虎离山之计,他不支持我了,民政厅给了连震东。”

  此记者闻言失笑,王民宁道:“一直来,我一心一意动市长的脑筋。从去年底到今年初,和我一样害单相思的人很多。你们数数看,起先是黄启瑞成了热门。他是台北市议会的议长,和中央的关系太深,因此不独很快提名,并且获得大力支持,他的绝对优势已经形成,我叹了口气,以为这下子可又完了。想不到黄启瑞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主张公共汽车加价,这门独占生意加了价,公家与私人都可以多赚点钱,想不到这一来引起大家反感,他终于自己弄垮了自己。

  “第二个是王成章,一次两次相遇,真是变成了死对头,不过我不怕他,他花样再多我也不在乎,我有一套打败他的‘军事秘密’,他果然很快败下阵去,接着碰到了第三个对手彭德,这家伙十分稳健,死缠硬拼,我着实花了点气力,终于在最后关头使用杀手锏,把他一棒打下了台,如今,”王民宁透了口气道:“党内对我已经提名,我可以放下一半心了。另有一半,那是高玉树的竞选,我可以在这里对你们说,你们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有麻烦。”

  众记者一一答应,王民宁十分神秘地说:“他到美国受过训,和美国人搞得太火热,中央党部对他不放心,不会大力支持他的。”

  于是众记者为他预贺,说这一次的台北市长那顶纱帽,王民宁真是两支指头夹田螺,十拿九稳的了。王民宁乐不可支,当场摆席,把他太太宋琼英从外面请了回来,“万事拜托”,说她正在竞选台北县的省议员,两口子忙过了台北市长的角逐,现在大致差不多,高玉树不可能窜将上来,因此他夫妻俩都要出发北县打点,要记者们多多帮忙,痛饮一杯,按下再表。

  却说国民党所谓“党内提名”’那花招,不公不平不在话下,多是多非多到出奇。那台北市的彭德、台中县的林鹤年、台南县的叶廷珪、屏东县的张山钟、嘉义县的李茂松等人,先后败阵,心有不甘,甚至表示愿意脱党竞选,管你什么支持不支持。作为一个执政党,弄到这般田地,国民党也够瞧的了。但内中彭德认为不妥,而叶廷珪却非参加普选不可,结果在落选之外,又得开除党籍。高玉树的参加,事前并未敲锣打鼓,他本想在台北市参加省临时议会议员,忽地在最后五分钟服了“大力丸”似的,杀出冷门,在台北市长候选人登记截止的最后一天报了名,闻者为之一惊。

  人们在问:“高玉树究竟何方神圣,敢有如此大胆?”甚至连若干新闻记者都不知其名,不识其人,于是高玉树家中坐满了客人,听他答复询问道:

  “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工程师,难怪各位所提问题,对我的出身大感兴趣。我是台北人,一九一三年在台北出世,当时是民国二年。我家道小康,从小喜欢玩机械,因此长大了便选读工科。在台北工业专科学校读了几年,成绩不错,家中也有几个钱,便把我送到日本早稻田大学机械工程系。毕业后便在日本当工程师,直到和平之后,民国三十六年春天才回台湾,在日本整整十年。”

  记者们问:“回来之后干什么?”

  高玉树苦笑道:“很糟,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学非所用,改行经商,做过台北市商会的总干事,这样混了四年,毫无兴趣。想干脆改行了,听好多人说搞政治也不坏,便在民国四十年实施地方自治时,决定参加市长竞选。”

  有人问:“你怎会有这个勇气?”

  高玉树道:“还不是地方父老和亲戚朋友的鼓励?他们说反正全省各县市长和议员都得普选,就试一试吧,了不起落选,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最大的损失不过花点钱。”高玉树透了口气道:“不出所料,我落选了,落选就落选,没什么。可是在失败之后不久,美国共同安全总署台湾分署招考工程技术人员到美国受训练,我想这倒是个机会,便去报名。那次投考的人数在七百以上,哪一省的人都有,但他们只有十六个名额,我总算也是十六个录取者之一,到美国受了一年训练。

  “那一年,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二年,正是美国的大选年,倒使我开了不少眼界,心想在台北竞选市长不成,这次可要多多参考人家的花样才成,便花了不少旅费,跑了不少地方,参观人家的竞选。”有个记者笑道:“那你还是决心放弃工程了,一年受训为的是工程,结果却对人家的大选关心。”

  高玉树没答复,笑道:“于是我在民国四十二年春天回到了台湾,经美国怀特公司推荐,出任四十四兵工厂当技术顾问。大家都知道这个怀特公司在台湾的地位,它就是美援机构之一,台湾任何一个单位要求美援,必须先经怀特公司核查,甚至就是一种最后决定。我在这家公司一直做到现在,对台湾机械工业和台湾中小工业又相当清楚,可是也没忘记想到政界走走。”有人便问:“除了你个人的兴趣,此外该有强有力的后台吧?”

  高玉树听这问题问得凶险,略一沉吟,笑道:“没有的,我仍旧像那年一样,既无有力的人事关系,又无雄厚的经济基础,我,只是我。”

  “那么你为什么先报名省议员竞选,直到台北市长竞选截止报名的一刹那,你才转移呢?”高玉树笑而不答。另一个记者道:“我来替你回答吧,你是有意转移视线,松懈王民宁对你的注意。王太太也想竞选省议员,这一阵王民宁一天到晚在台北县帮他太太竞选,倒真的放松了对你的警惕。”高玉树闻言仍然笑而不言。

  于是记者们集中一点发问:“王民宁实力强大,既有国民党提名,又有良好的社会关系,财雄势大,竞选台北市长志在必得,一般‘行情’也都认为他这个台北市长是做定的了。你高先生以一个无党无派身份,很多人根本没见过你这个人、听到过你的名,你却忽然之间竞选,到底有什么靠山呢?”

  高玉树对这问题早有准备,脱口而出道:“我只有两个大字:‘民主!’我虽然是无党无派人士,但深知国民党是极力学习美国作风的,这次蒋总统不是与徐溥霖也曾竞选过吗?至于成败得失,那就不管了。”

  但在美国顾问面前,高玉树倒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了。

  那个被派在怀特公司的美国顾问S,递给他一杯酒道:“你辛苦了,希望你旗开得胜!像你这样的本地人官做得越大,本地对西方的影响就越深,美援在这里的运用也更方便。”高玉树道:“恐怕不容易,王民宁这个对手实在太强。”S笑道:“我们不止一次谈过,你自己也有过深刻的体会,那是在美国竞选历史上,有好几个出冷门的例子。而这些例子,往往是一方面实力太强。另方面根本名不见经传,可是在极力活动之后,人们是同情弱者的,只要你运用得当,这个弱者极可能击败强者,像一头小老鼠吓跑了大笨象那样,”又说:“刚才得到消息,王民宁这次不一定绝对胜利的。”高玉树闻言展颜,问:“有何根据?”S道:“首先是王民宁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知道你竞选后的确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镇静下来,认为你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没什么名堂,压根儿不是他的对手。这对你这个‘弱者’有利。其次,他太忙,目前正忙着为他太太竞选台北县省议员,有好多工人、学生、商人、贫民去找他,不是找不着,便是不接见,这是他一个大漏洞,他以为上层、中层的票子没问题了,已经足够,下层的他便不屑一顾。那么,你就应该去争取这下层选民的票。”

  高玉树击掌道:“好主意!他不要,人家上门也不见,我自己挨家挨户找他们去!”

  “对对,”S道:“还有一点对你更有利,那是本省人的一种习惯,也在无形之中帮助你。你自己也说过:好几位台北的体面人都反对王民宁担任台北市长,因为一来他这个人人缘不好;二来他虽然也是台北人,但他不是台北市,而是台北县的。有很多台北市的绅士不愿意把台北市长交给外面人,因此这又是你的本钱了,快活动去吧!祝你好运!”

  高玉树浑身发热,好不舒坦,和S碰过杯,却笑容骤敛,问道:“S先生,你们的好意使我感激,我一定努力做去,使西方的民主精神在台湾形成一个反共堡垒,有助于自由世界的发展,不过我怎样对他们——这些我预期中的选民们开口呢?”

  S大笑,把杯一搁,说:“高,你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了。对选民说些什么?应该答应他们做些什么?有谁比你这个台北人更清楚呢?特别是你曾经在美国参观过我们的大选,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件事可以不对旁人说,但你不是外人,不妨什么话都和你说了吧。”他笑问:“在美国这么多次的竞选之中,你不妨打开他们在竞选时的演讲比较一下,便可以发现一个奇迹,”S不等高玉树发问就说下去道:“那是他们之中讨选民的诺言,即使不同时代、不同政党、不同地区、不同性别,但所说的诺言几乎是相同的。你可以看见这个令人吃惊的奇迹。”S笑道:“黑人问题是最显著的,这么多年来,黑人的处境故我依然,失业问题也一样,看来今后还是竞选人的好题目。但是选民们并不因此不再投票,他们像买彩票、赌跑马一样,一年有一年的希望,一期有一期的希望,也从不表示反抗,说明这种竞选对老百姓是个好办法,它可以让他们知道,换一个大总统什么的用不着流血革命,要改善生活什么的也有新的人来保证,”S一笑:“这像买马票一样,一个希望接一个希望,你什么时候中彩,哈,那只有上帝知道。至于有一些人不满意这种办法,不管它个别行动或者有什么组织,那反正警察、法庭与监狱都由我们管,他们毫无办法,你就照这个步骤对选民们去说好了!”

  高玉树问:“那万一将来不兑现呢?”

  S大笑道:“我以为你已经懂得很多,想不到你在有些地方还是工程师头脑!”他压低嗓门道:“正因为你是无党无派,你可以把一切责任往执政党头上抛!你怕什么!”

  高玉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又问:“话说到这里,我又有问题请教了。正因为我是无党无派的,万一做了台北市长,我的部下,大都是那些国民党党员,到那时候又该怎样?”

  S沉吟道:“台北市政府情形如何?”

  高玉树道:“连年来的情形都一样,市长以下的大小干部,十之八九都是党员。各单位主管人如主任秘书,民政局长,社会局长等人也必须是党员,而且事先要得到国民党党部的同意,否则不能到任。党部对党员的控制很严,万一他们奉命同我过不去可受不了哩!在市议会,共有议员六十六席,国民党占去了五十九席,S先生你想想:这个议会在国民党控制之下,会做些什么事情出来?可以想像,那么我这个无党无派的人,会碰到一些怎么样的困难,也可以预料。”高玉树一顿,说:“市长的任期是三年,如果我真的当选了市长,这三年日子怎么过法,可又难料!”当下S少不了慰勉一番,而高玉树也就开始“人弃我取”的做法,凡王民宁所拒见的“下等之人”,“不屑之票”,他都设法争取,越多越好。

  那高玉树轻车简从,人不知、鬼不觉,跑到郊区各个公共场所,或者村落小镇之中,见人作揖,见狗打恭,开口“父老”,闭口“兄弟”,声明来意要求支持,问他们有些什么意见,要他在一旦当选之后去做的。

  那些人一听好不兴奋,都说:“王民宁好大的架子,上门都不接见,你高玉树倒是十分谦虚,我们这许多票算是你的了。也罢,不管你上马不上马,我们且把我们的希望对你说说!”

  于是人们分别为他表示愿望,有人说:“台北市的人越来越挤,车祸越来越多,马路越来越糟,你如当了市长,一定要加阔马路、修理马路和桥梁、修理公共建筑物。”高玉树唯唯。

  有人说:“下水沟之糟,糟不可言,希望你当了市长,无论如何要修好它。”

  有人说:“学校问题严重,我家的孩子送不了学校,你如当了市长,一定要多办学校,少开酒家。”有人便说:“也真是的,风气太坏,连小孩子都带坏了,你如当了市长,少说空话,多做好事,那么我们不但这一次投你一票,下一次也会选你。”

  有人说:“公共汽车太不够,上车下车都要打冲锋,太不像话,你如当了市长,一定要解决我们的交通问题。”高玉树唯唯。

  高玉树疲于奔命,接连几天访问选民,S道:“成绩如何?”高玉树道:“情况大好而不妙,我怕这次又要当不上。”

  S问了个一清二楚之后,笑道:“你只是担心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到时候得不到理想的票数,这件事容易办,我们会通过美援机构,在暗中替你活动的,通过这些机构要票最方便,保险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又说:“还有一个好现象,那是王民宁在党内树敌太多,而这些政敌也都是国民党员他们表面上服从党的决定,不再和他争什么,当然更不会和你争台北市长的了。但他们不仅在心头对王民宁反感,口头也在对王民宁抱怨。这几个人大有用处,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高玉树喜道:“我懂,我懂,那是希望在国民党内部提名落选的人,包括台北市的彭德、台南市的叶廷珪、屏东的张山钟、台中的林鹤年、嘉义的李茂松等人,请他们暗中拉票,把他们本来准备好的班底为我所用,不过这件事办得通么?”

  S笑道:“你想得对,是这么回事!这件事你当然不便出马,否则给人一眼看破,准会出岔子,我们另外找人分别和他们研究便成,你千万不可找他们去。总之,这次面对王民宁的‘战争’,如果你能得胜,那就不可能是高玉树击淡王民宁,你没有这个本钱,你要凭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那是百分之百的败仗!你这次如能得胜,完全是王民宁的政敌对他的集体攻击。”

  高玉树“呀”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还有两个人也不可不提,他们也可能帮我忙的。一个是黄启瑞,台北市议会的议长,本来他对台北市长最感兴趣,党内支持更比王民宁强得多,他在竞选上已占了绝大的优势,无奈他主张公共汽车加价碰了钉子,完了。另一个便是王的死对头王成章,可是此王不比那王,他斗不过王民宁,也完了,这两人似可帮忙。”

  不提高玉树无孔不入,小小心心与美国“朋友”布置竞选,大力活动;却说那王民宁连败政敌,获得提名,环顾台北,仅有一人,虽有高玉树在最后一分钟从斜刺里杀将出来,但此人一无名气,二无实力,总以为台北市长非己莫属,不料竞选结束,高玉树却以超出一万余票之多压垮了王民宁。这在当事人固然目瞪口呆,伤心欲绝,而在国民党内部也大为轰动,连“中央日报”都说高玉树之获胜,犹似美国投在日本的原子弹,来得突然而惊人。驻台北的美国记者发出电讯,说得更是“妙不可言”,蒋介石闻报吃惊,在痛骂王民宁之余,要众亲信研究内情。

  一开口,蒋介石便问:“为什么‘合众社’把高玉树的获胜渲染得这样厉害?”不等人家开口,又拍台拍凳骂道:“我要让林顶立顶掉李万居,让王民宁顶掉高玉树,如今猪八戒倒打一把,反而把王民宁给顶了下来,你们说本党的颜面何在!饭桶!太不成话啦!”他还想把王民宁找来痛骂一通,一转念此人正在大倒其霉,别说骂,枪毙了也无济于事,便说:“从今以后,王民宁几成废物,再也别理他了!”众人唯唯,蒋经国道:

  “阿爸,这也难怪,王民宁的当选确乎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人在暗中撑高玉树的腰,财雄势大,凡美援有关部分的票,几乎都给拉光了,于是多出了一万多票,大出意料之外,连高玉树自己也想不到。”

  蒋介石沉思半响,问道:“那姓高的做台北市长,三年?”

  “是三年,”蒋经国道:“一眨眼,三年快得很,很快就会过去。到那时我们出全力支持另一个人与他竞选,保证不会出冷门。”蒋介石道:“不过那姓高的忒煞气人,竟恃外力以自重,在他三年任内,也不能让他太舒服,你们可记住了!”

  那边厢高玉树喜不自胜,连日价四出道谢,研究做法。那一日北投小聚,在S别墅之中,诉苦道:“第一关已经跨过,第二关好难应付。想我身为市长,却不能带一个班底进入市府,今后好生难做,既是婆婆又是媳妇,不像媳妇也不像婆婆,你说如何是好?”

  S等人笑道:“高,你也未免太那个了,你想你这个市长只有三年功夫,一下子便过去了,难道你还想竞选总统?你安静点吧,只要你在这三年之内,多多少少做几件事情,多弄好关系,让人们知道自由中国有一个响当当的台湾政治家高玉树,你这三年功夫便算有了代价!而怎样使你变成新闻人物,你当然懂得,你曾研究过我们的大选,如今可以拿来如法泡制了。”

  于是高玉树在上任之日,举行了一个特别记者招待会,郑介民派手下混进会场,要听听他说些什么。到时却见高玉树满面春风,喜滋滋到得主位,立在那儿,说过一轮客气话,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来,大伙儿以为他上任伊始,有一大堆“施政方针”什么的,不料高玉树像推销员似的,左手持纸,右手指点,笑道:

  “各位,这是我的财产数字表。”此语一出,举座哄然,众记者大声叫好,有的“开汽水”,热闹极了。

  那高玉树倒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道:“各位,为什么我要把我私人财产数字告诉大家呢?为的是表明我廉洁立场,喏,你们都看见了,我一家一当,都在上面,各位可以作为证人,万一三年以后我的财产增加得很多,那就证明我是贪官污吏,大家可以告我一状!如果我在任满之后,私人财产仍然这一些,那就证明我并没有贪污!”

  高玉树这一手委实新鲜,倒弄得反高之人,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也不甘认输,便冷冷地说:“那也得一人一份,立此存照才好,否则你三年之后,从口袋里掏出清单,内容大大地变了,有谁知道?”哗笑声中高玉树道:“好,这个意见很好。我油印一批,分发与各位便是;最好明天报上登将出来,让每一个台湾人都知道,岂不更好?”看官,国民党的贪污之风妇孺皆知,而吾台胞“领教”更惨,因此对国民党有“中山服”之称,讥其口袋甚大,“容量”特多,胃口奇佳,高玉树这一招分明正面对蒋宣战,场中反高之人闻言吃了一惊,又说:

  “那也没用嘛,高市长如果发了横财,用夫人之名汇到美国,有谁知道?”

  高玉树马上回敬道:“用夫人之名、千金之名,甚至岳父岳母,阿猫阿狗之名汇款到美国去,确有其人,但决非台湾人!”其弦外之音不问可知,反高之人吃了一记闷棍,进退不得,再问:“那是谁啊?自由中国有举发贪污的自由,高市长不妨告诉我们。”

  高玉树呵呵大笑道:“这位先生,我一不是立法委员,二不是监察委员,三不是刑警队长,四不是外汇主管,你问我我怎知道?”对方无路可退,硬着头皮道:“那该问谁?”高玉树道:“你去问有关部门吧,鄙人无可奉告!”于是岔开话题,吹他的法螺去了。蒋经国闻报好不气恼,按下再表。

  话说那高玉树上得任来,马上要了一辆新汽车作为代步,由公家付款,这是惯例,连警察局长等人都这样做,自以为身为台北市长,此事无人干涉。不料兴冲冲坐上汽车,得意洋洋东奔西跑,在郊区却教一名公路警察挡住,先问司机,再查牌照,验出未能符合交通条例,立命高玉树下得车来,而饬司机驶向队部。高玉树起先还摆出一副“民主”面貌,见这人分明有意留难,也就恼了,便说:“我是市长,你无从干涉!”那路警却笑道:“市长更好!你自己开口这个,闭口那个,今天皇子犯法,庶民同罪,快给我下车!”司机央求道:“总得把市长送回市府。”路警道:“少废话,走!”

  高玉树手挟皮包,被弃路旁,见车子绝尘而去,那一口鸟气毋须说得,好不容易拢到一辆三轮车,直奔市府,有所对付,按下再表。却说台北这一类热辣辣的事儿说不完,且插一段轻松的与列位解解闷儿。那高玉树抱的是洋人大腿,要与老蒋争啃骨头,还有一些是分尝一口残羹冷汁,算不上是“争”,在那风气之下,算是“过过瘾”吧。

  内中且表“老牌黄埔”孙元良,退到台湾,无声无息,由于他一非“浙江同乡”,二非“得意门生”,便像其他“老牌”一样,过一天算两个半天便算。他妻子龙华藻不甘坐吃山空,在台北中山北路开了一间时装店,老板娘亲自出马,倒也赚回几个。女儿孙祥辽服务民航空运队,和洋人们相处惯了,见自己的黄脸同胞不如人家“神气”,就像众多国民党没出息的子女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凡属洋人都是好的,甚至洋屁都有香味。孙祥辽早想出洋升学,苦无机会,暗忖如果嫁与洋人,岂非一举两得?事有凑巧,在一九五三年台北“中国之友社”圣诞舞会上,她便认识了一个美军顾问团的交通组上等兵范得福,一见钟情,难分难舍,没两个月,便论嫁娶。孙元良夫妇弄清楚范得福的身份,知道他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人,比独生女大两岁,一个廿三岁的上等兵,家庭情形如何?前途如何,真相不得而知,答不答应,煞费思量经不起女儿“明志”,两口子终于在二月底陪她到得台北地方法庭公证处,办理“同意公证”手续,目的在于便利女儿赴美以后,婚姻问题可以自主,故特签下“同意书”,由法官完成公证手续。那孙元良黄埔一期毕业,好歹是个将官,如何对法定年龄已有婚姻自主权的女儿多此一举?实在耐人寻味,于是哄动台北,各报都登了消息。孙元良却矢口否认,翌日分函各报要求更正。不料到得四月十四,台北中山北路神学院教堂之中,突地出现了几十名中西贺客,范得福等不及七月一日在远东服役期满,与孙女赴美成婚,却提前在台结婚了,登报否认的孙元良不再否认,挽着女儿进入礼堂,美军顾问团的牧师阿当斯担任证婚,致词祝贺,末了新夫妇当众热烈拥吻,好莱坞的“电影教育”在台北又充分得到了“成功”的一例。到这里故事应该完了,却还没有。

  范得福七月前后才能返美,但已自上等兵升为下士。孙祥辽的航空公司工作却已辞去,万事齐全,独缺东风。到得六月九日,范得福拿到了六月十四日自合返美的两张机票,他的婚姻系根据“美国方式”而成,可以携带“殖民地新娘”回国,但孙祥辽则不可,她得“再结一次婚”。

  女方再婚此话怎讲?原来孙祥辽到底还是个中国人,并未加入美国籍,因此当她去“外交部”办护照时,按当地法律,势必要有当地规定的结婚证明书才行。两人一听问明并无转圜余地,便赶到台北地方法院公证处要求立刻举行婚礼,那法院职员见两人盛气凌人憋着一肚子鸟气说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们要求公证结婚,也该事先申请才是。此刻慌慌张张跑来,法院毫无准备,礼堂也没有空,不如改期。”

  范得福哇哇大叫,法院中人也听不懂他在吵些什么,孙祥辽便作翻译道:“他说我们已决定这个月的十四号飞美国,今天已是十号一无论如何不能改期的了。”

  那职员道:“那是你们事先毫无准备所致,责任不在我们。你们应该按照手续办理,马上填写结婚证书,写明结婚日期,”话未完范得福就要他少噜苏,快拿表格来,那职员只得忍气吞声,送上表格,两人又飞奔出院,上车回家研究填法,接着又赶到法院公证处,把那证书交与公证人,言明十三日结婚。公证人当然不敢得罪“盟友”,忙不迭表示欢迎道:“那太巧了,十三号是礼拜,正好有一个集体结婚仪式,你们参加,十分合适。”范得福在妻子翻译时才知道自己的第二次婚礼是在十三日,当下发脾气道:“你们中国人岂有此理,‘十三’太不吉利,我才不干!”孙祥辽却不问他为什么刚才在家中填表时并无表示,反而问他喜欢那一天?范得福不耐烦道:“立刻!”

  孙祥辽对公证人道:“你看怎么办才好呢?他是美国军人,派在远东服役快要期满,归心似箭,你帮个忙吧。”公证人苦笑道:“我们真的帮忙,帮得很可以了。这个公证处成立到现在,没有像你们那徉做法的。你们要今天结婚也可以,不过证书上的日期,请你们改一改,改在今天;不过上午举行礼式不容易,每一个庭都是满满的,下午来吧。”

  范得福以为蒋介石对他们都得让几分,小小一个官儿当不肯拒绝他的要求,见妻子在一个劲儿点头,便问她怎么回事?孙祥辽便把公证人所说译给他听,刚说到“上午不成”,范得福的“火”已经直往上升,在公证处啐了一口,说道:“瞧我不给你们看看颜色!”说完就走,孙祥辽急道:“你总不能回家,我们跑来跑去已经两趟。”范得福道:“狗娘养的,我们上飞机时再说!你是美国军眷了,有顾问团的牧师证婚为证,管他妈的中国公证!”孙祥辽顺着他的“牛仔劲”挽他一挽,也气呼呼地说;“好,我们去找法院院长!”

  那台北地方法院院长赵执中不知道“盟友光降”,既未在门口迎近,也未在办公室候驾,范得福本来一肚子气,如今“登楼不见土地爷”,那还了得?见偌大一个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在办公,心想此人必系院长无疑。院长虽“大”,他那个“美利坚合众国派驻自由中国军事顾问团交通组下士”还“大”过蒋介石,见此人还坐在椅子里发怔,一未起立,二无笑脸,三未鞠躬,四不“请饮”,更是气恼。也就忘记了所有礼貌,不敲门也不咳嗽,不用传达也不开声,当下拖着女的,两尊凶神似的冲了过去。

  话分两头,坐在办公桌旁的不是院长,院长因病卧床正在治疗,此人是台北地院书记官汪松培,他见一对“华洋男女”气势汹汹,直闯进来,毫无礼貌,莫名其妙,便准备问他一问,搁下破毛笔刚立起身子,骤遇地震似的便往前倒,原来衣领给那洋人执住了。正要开口,口鼻奇痛,往后便倒,原来脸上吃那厮揍了一拳,鼻血长流。汪松培几时得罪洋人来着?挣扎起来,瞧范得福一身美军制服,犹待开口,迎面又是一拳,汪松培这回却有准备,迅速躲过,大喊“救命”,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也惊动了整个法院,众人一见又是这对宝贝夫妻,当下制住那厮逞蛮,问他到底为什么如此无赖?要他下楼,范得福那里肯依,张牙舞爪还想动手,这下子把众人气得毛发直竖,法庭警察更不打话,管他妈的黄头发金头发,绿眼睛白眼睛,高鼻子小鼻子,一声吆喝,两个服侍一个,把两人拖拖拉拉押到了法警室,一时却没了主意。怕事态闹大,又怕伤了自己,但恁说也平不了心头那口鸟气,正在相顾发怔,突见汪松培奔向外边,立即响起一片铃声,原来他按照手续,已向地方法庭检察处按铃申告,那当儿台北地院已经鸡飞狗跳,院长既在病中,旁人也难代劳,刑庭庭长汪辅,仓卒升庭,装模作样河汪松培姓甚名谁?何事按铃?所控何人?那汪松培血泪交流,控诉道:“本院书记官汪松培按铃申告,只因十分钟前正在办理文件,忽来一男一女,男的是美国人,女的是本国人。两人毫无礼貌直闯院长办公室,不由分说撕破了我的衣领,击伤了我的口鼻。”汪辅道:“那两人是谁?”汪松培道:“本人素不相识,也无通名报姓机会,便备受侮辱,好不气愤,想我中华民国对于治外法权……”汪辅道:“汪松培,你告的是两个人,可不必提及国家民族、治外法权的,这个要有分寸,否则传将出去,闹出笑话,怕你也没有两条性命!”

  汪松培涕泣而言道:“但望庭长作主,本人心胆俱裂,但求申冤,不惜一死!”汪辅道:“你这样死了也没用处,务必听我吩咐行事,不得造次!我且问你,你告他们什么罪状?”汪松培道:“告他们妨害公务及伤害罪!”

  汪辅道:“此事可大可小,我不清楚两人身份如何,千万别变成胡徐官司才好。”那当儿公证处公证人悄悄来到,对汪辅耳语一番,那汪辅面色都变了。立刻又闻法警室中大吵大闹,两人赶往进去,见范得福趾高气扬,不甘被“扣”,可又出不去,见屋角有架电话机,两腿一迈,大叫:“我接个电话到顾问团,要他们这批狗娘养的向我道歉!”法警见他拿起电话,忙说:“这电话不通外线!”范得福那里肯信?一拨两拨,果然不通,火气冲天,一掌把那话机打翻在地,众人见状大哗,一方面恨不得把他痛打一顿,另方面可又怕“上面”见怪,正在进退不得当儿,那孙祥辽以为大伙儿早给唬住了,居然质问道:

  “我丈夫是美国人。你们为什么对他这样没有礼貌?”众人闻言,肺都气炸了,当下一名法警据理力争道:“对,你丈夫是美国人,你自己可是中国人,该知道台湾是中国的地方!不管是哪一国人,既然在中国的地方,就该尊重中国的法律,你瞧你丈夫那个劲儿——”另一名法警愤懑莫名,指着范得福两口子大声喊道:“你门太不像样了!你们太瞧不起中国人了!你大概已经不承认自己是中国女人,可是你还长着黑头发,黄皮肤!你丈夫打中国法庭的书记官,骂我们全体人员!又摔坏公家的电话机,我也要告你一状!告你们两个人损害公物罪!”说罢飞奔法庭,到地检处按铃申告,刑庭庭长汪辅又只得装模作样升起堂来,这当儿一名法警气急败坏报告某人来了电话,汪辅一听又忙不迭撇下申告的法警,接过电话却又陪着笑脸为范得福“解释”,然后又在当天下午两点半办妥了“公证”手续,范得福问那汪辅:“为什么对美国人这样留难?”汪辅倒抽一口凉气,费尽唇舌与他讲了,最后不得不说道:“本来对阁下还有扰乱公务,报坏公物,伤害公务员三罪要进行的只是——”孙祥辽杏眼圆睁冷笑道:“你敢!”两人办完“手续”,大模大样走了。

  正是:如此法庭、如此“美人”;拳打脚踢,羞煞华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