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在美国指挥之下,蒋介石与李承晚分头部署,决意劫夺东场里两万多名朝中被俘人员,消息传开,闻者皱眉,因为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只要有点人味儿,便知道此事不可为,国民党中绝大多数文武官兵,也都不以为然,但无法说得,只好叹气摇头。
内中单表高雄县冈山镇国民党空军军官学校飞行生陶开府和台南空军测向台无线电机械机秦保尊二人,他们也是经常冒险收听大陆广播之人,一方面他们知道了大陆抗美援朝已获胜利,并且这胜利的影响如此深厚;另方面劫夺战俘的罪行正在积极准备,而且蒋方也奉美方之命视为“胜利”,这对于“人”的尊严实在是莫大损害,两人愤激闷郁,无以言宣。那一日冈山晤面,陶开府和他到郊外密谈,互诉衷肠。一个说整天受美国人的鸟气,一个说老蒋俯仰由人,前途危险之极。你说一段,他讲一宗,处处证明今日台湾在美国侵占之下,天怒人怨,民穷财尽。军民人等苦不堪言,“美国老爷”荒淫无耻,已成为暗无天日的魔窟。
两人从下午说到天黑,只见公路上吉普车灯光穿梭往返,美国顾问荒唐的时间开始了,但两人却忘记了吃饭。于是回到镇上,边走边谈,谈到了一个共同的希望:到大陆去!回故乡去!
这意图犹似黑夜现明灯,两个人匆匆吃罢晚饭,再到山边找个地方商谈,越谈越有意思,几乎欢呼叫喊。陶开府说:“反正驾飞机回大陆也不是我们‘发明’的,路程不远,保证安全。”秦保尊说:“也就为了这个原因,跑道上尽是汽油空桶,我相信你会开,有经验,可是怎样起飞?而且为了防止偷跑,任何飞机的燃料都不会轻易发给的,你怎徉开飞机?”
陶开府道:“只要存心弃暗投明,别说跑道上放油桶,放炸弹也有办法对付,油料的确是问题,但是也有办法解决,问题在大陆方面对我们会怎么样了相不相信?同时我们有没有决心,因为弄不好砍头有份。”
于是两人再三研究,商量来,商量去,一次两次,十次八次,终于决定振翅高飞。陶开府再三选择,认定了那架编号“一四五”的“AT-6高级教练机,四顾无人,像面对一个人似的拍拍它的机身道:“这一趟,可要你帮大忙了,”再三祈祷,连自己都感到好笑。回到校本部,只见自教导长以下,教官们一字儿列队立正,在听一个美国佬的训话,出言不逊,可把这个小伙子气坏了。
原来那美国佬在大言不惭地说:“你们的精神一定要振作起来,否则无从击溃共产党的攻势,他们在朝鲜已经大败而回,他们的战俘也决定投奔自由,眼看便要到台湾来,可是你们的进度是这样迟缓。老实说五角大楼也罢,白宫也罢,凡是损害攻击共产党的任何消息,他们都不喜欢!我这一次把你们军官学校的成绩压下来,不呈报,下一个单元可不行啦!”
陶开府举目望去,见自教导长以下,个个垂首无语,便悄悄地回到营房,待熄灯号将吹起之际,七拐八弯,又到达一位同乡顾姓教官宿舍,问道:“什么事美国佬这样生气?”
顾某叹道:“唉!也不用提了,反正是这么回事:在人檐下边,怎敢不低头?如今咱们什么都归美国佬管,你敢放个屁吗?”
陶开府心头乱跳,问道:“顾教官,咱们小同乡,无话不谈,您以为咱们——”
顾某一征,问:“什么事?你今天也不睡觉,跑到我这里来,你不怕政治教官?”顾某口中的“政治教官”指的是蒋经国之人,陶开府明白,苦笑道:“咱心头的苦恼和他差不多,可又不一样。”顾某诧道:“这便怪了,又该怎么解释?”
呜咽的军号声起,陶开府瞅一眼手表道:“快熄灯了,我就说一说:总政治部在对美国佬心情上和咱一样:都受不了、瞧不惯、吃不消;可是在做法上,咱不怕什么,总政治部却怕他们把爷儿俩狠狠踢掉!”
顾某忙不迭说:“你糟糕:你糟糕,难道你不怕砍头么?”陶开府道:“我对你无话不谈,见了旁人,却似哑巴一般。”顾某长叹道:“也真是这样,今天晚上的事情,这个美国佬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你大概没有听见,他说美国对于韩战,得到的教训不少,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像李承晚这一帮人,在对抗共产党这一任务上,恐怕很难圆满的了,因此他拼命要我们为自由世界效忠,为白宫和五角大楼、东京总部效忠,他说只有这样,台湾才有救,言下之意,”顾某压低嗓门道:“咱们的头儿不行了,他们不喜欢,但他又不便明说,拼命兜圈子,希望我们别再为一个人卖命,而要为自由世界效忠,他说只有这样才能渡过难关,其实是不但咱们,连他父子俩都得下台,他说这是有根据的,叫做‘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陶开府道:“此话怎讲?”顾某道:“美国佬用的是一句谚语,意恩是只有拿到手里的东西才是真实可靠的。他当然不会明言对台湾怎样看法,对他爷儿俩又会如何如何。你把他们说的话凑在一起分析,可就知道弦外有音,包藏祸心哩!”他越来越感到这个小伙子神色有异,问道:“今晚你到底怎么啦?”
陶开府知道给他看出什么来了,叹道:“还不是一样?做受气包,老实说你们年纪大,受得了,我们就不行,在课堂机场和办公室还可以‘受’,回到营房,那就个个都变成了火药包,一碰就炸!刚才还有人在哭,我听不下这声音,所以来了。”
顾某道:“今天又为了什么?”
“别问了,”陶开府道:“反正还不是那臭架子?空心萝卜充钢管,他妈的就像以前上海租界上的什么外国官儿一样,他们在老家有些竟有无恶不作之人,到了中国,却一个个变成了什么‘长’、什么‘家’,呸!”
顾某叹道:“听,就要熄灯了,你回去吧,忍着点,别吃眼前亏,开府哪,刚才老董说得好:如果没有这个大海挡着,连铁一甲车都得开过去呵!”他发现自己说顺了嘴,强笑道:“瞧,牢骚人人都有,说法各有不同,你再不走,难道一口气聊到大天光?”
陶开府不能不回去睡了,否则麻烦更多,但他如何睡得?辗转不寐,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干脆告了一天病假,凑巧秦保尊也找他来了,两人商量半天,决定立即成行。
“说走就走,”秦保尊道:“拖延下去可能有变,万一把我们调得远远的,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该怎么办呢?”陶开府道:“对,像老刘他们那样,一心想回大陆、结果给派到一江山,死了,你说死得多冤枉,多可怜!一心想回大陆的人这样下场,真他妈的!”
“不过他爷儿俩也没好气,”秦保尊道:“一江山下来,挨了美国佬好大一顿讽刺!”陶开府道:“不说他爷儿俩了,我们还是说我们的吧,我们这下是决定的了!”秦保尊道:“决不变卦!”陶开府道:“我反而有点犹豫,他们会不会怀疑我们是有意派去做间谍的呢?”秦保落道:“这个问题不成问题,只要我们自己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就没什么可以担心了。”于是两人又一桩桩、一件件,把怎样上机、怎样储油、怎样起飞、怎样联络、怎样逃亡、怎样降落等等逐一研究,陶开府忽叫:“不好!”
秦保尊惊问所以,陶开府道:“这时间计算应该特别小心,否则他们派出驱逐机追截,他们对共军毫无办法,对你我却绰绰有余,可不能马马虎虎送掉两条命。”于是两人出走计划暂告搁下,将准备工作做得务求充分。
那一晚合该有事,两人正待分手,突见门口人群拥挤,有人在哭,哭声悲痛。陶开府心中有事,不打算挤进去瞧热闹,随便找一个同学问道:“请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同学道:“有人在镇上打架,听说他打伤了一个美国顾问。”陶开府道:“谁?”另一个人说:“连‘如来佛’也出来了,这年头真他妈的!”原来正在痛哭的人绰号“如来佛”,为人十分本分,从不与人争吵,更不与人抬杠,一人在台,举目无亲,性格沉默,信仰佛教,因此同学们给他一个“如来佛”的浑号。陶开府一听心头一怔,“连‘如来佛’都会出手打教官,美国人的气焰如何不问可知”,但他忙于送走秦保尊,返营才有机会前往探视,只见满满地塞了一屋子。
“如来佛”已经止哭,人们却吱吱喳喳各抒所感,陶开府立在一旁,从一片骂声中知道“如来佛”今日到镇上出公差,回营时发现一辆“顾问”乘坐的吉普,突地停止在一个大姑娘身边。那女子瞧模样不过二十上下,手提饭盒,一个人正往前走,冷不防两双毛茸茸的手已到肩头和胸前,她一声惊叫,饭盒跌落,嘴巴立刻给美国佬掩住了,一方面拖她上车,另方面挣扎图逃,公路之上,并无他人发觉。“如来佛”一见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什么顾问不顾问,一纵身便到弱女子跟前,对准一个美国佬鼻子便是一拳,那厮色迷心窍,全没准备,这一拳挨个正着,往后便倒,另一个见状自驾驶台跃下,“如来佛”那时光已拖着女子没命奔逃,那美国佬怎肯放手,于是“如来佛”打发女的快跑,自己扭过头去应战,一个情虚,一个气壮,几个回合并无输赢。训练总部有几个官儿却正坐车经过,当场喝令“如来佛”止手,哄着美国佬走了,“如来佛”却在这情状下遭两人狠狠地拳打脚踢,身上不怎么,心头痛欲裂,痛感美军横行,羞耻似山,于是一路哭着回来。
陶开府待众人散了,进营房慰问道:“‘如来佛’呵‘如来佛’,你是我们的英雄,你今天太痛快了,他妈的要他们看看:咱们中国人到底不含糊。”“如来佛”又发悲声,哭道:“没有用哪,看样子咱们的亏是吃定的了,什么‘盟邦’,美国佬视我们似猪狗牛马呵,开府!”
陶开府心头一酸,暗忖自己就因为这些原因,才冒万死、咬牙根,立志投奔大陆去的。面对着这位“如来佛”,有没有必要邀请他同行呢?沉吟间对方已经拉住他的手,嘎咽倾诉道:“开府呵,我想,我们是完了,远迢迢到得台湾来,当初还以为像抗战那样,少则五年,多则八年,就算十年吧,就可以回得了家乡,见到了爹娘,可是这哪行呵,韩战败了,出动了联合国的力量都打不进东北,我们还能巴望‘反攻大陆’?……”
陶开府急道:“别说了,‘如来佛’,给人听见,那是不得了的!”
“如来佛”叹道:“开府呵,越来越清楚,死在这岛上有份,要回家乡可办不到咯!人家共产党是有一套,我们的报上骂他是一回事,人家美国和日本的报纸杂志,既有骂他的,又有说他好的,人家也在反共,可是在有些地方却说了几句真话,你说怎样解释呢?很多人见过这些文章,都说骂的地方空洞,说他好的倒实在,譬如大兴土木搞工业农业、大修铁路公路等等,咳呀,”他叹气道:“咱们真是没希望的啦!”
陶开府道:“有人来了,千万别再乱说,小心给他们听到。”
“如来佛”长叹道:“经过今天的教训,我是连死也不怕了,还怕他们乱搞?了不起告我一状‘为匪张目’,可是今天我分明见到:美国顾问倒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世界打美国人的是‘匪’,这个样子的美国人却是贵宾,你说这世界还有公理么?”说着说着又唉声叹气起来,而三三两两来人众多,陶开府是非走不可的了。
正在这当儿,“如来佛”说:“回来,开府!”拉扯道:“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大陆,你就对我娘说:我这一辈子对不起她老人家,请她原谅,来生来世,我再补偿。”
“你!”陶开府大惊道:“你怎么啦!”
“如来佛”道:“我没什么,我只是想,”他突地拥抱住他,哀怨地说:“因为我的身体太坏,恐怕等不及了。”又说:“身体不好,精神便差,不过还不至于垮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准是给美国顾问气坏的了,今天,”他恨恨地说:“对于美国,我可是领教了!”
陶开府回到营房,与众人不便透露那些真相,闷头大睡又难合眼,对“如来佛”实在放不下心来,迷迷糊糊间忽地给惊呼声吵醒,发现自己还在床上,灯已熄,天己明,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听朋友们大喊救命,以为发生火灾。
话说陶开府光着脚冲出外面看究竟,见“如来佛”营房前挤满了人,心头一沉,暗忖既非失火,也非殴斗,莫不是他出了事情?当下挤进人丛一看,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号哭,原来“如来佛”躺在门板上,业已上吊自杀毙命。
死者的同房同学,已经有不少人在悲怆难忍,只是官儿们在旁,有的暴跳如雷,痛骂死者影响军心;有的指手划脚,在指挥营房中人做这做那,恨不得马上把尸埋了,把床换了,干干净净,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大伙儿不但哀怆,而且悲愤,于是听陶开府这么一哭,顿时一片哭声,把那官儿急得跳脚,骂道:“真他妈的倒霉!一个人哭已经够瞧,你们都哭,简直他妈的不成话!”但他明白众怒难犯,只得由它。
待死者给抬了出去,众人送丧,哀戚莫名,按下不提。且表秦保尊又到凤山做客,见飞行学校气氛低沉,陶开府躺在床上发怔,双目红肿,睹状吃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陶开府把“如来佛”自杀的前因后果说了,听得客人热泪直流,哀愤莫名。
半晌,秦保尊道:“官兵自杀不成其为新闻,只是像‘如来佛’这种人都活不下去,其他也不用问闻了。”
陶开府边穿鞋边说:“我们出去转转吧,实在闷得心发慌。”两人相顾无言,踱向郊野,陶开府道:“军官士兵公务员,自杀已成为风气,但想不到‘如来佛’也步后尘,难怪大伙儿哀愤莫名。我不便明讲只是对几个人说:‘如来佛’是有遗言的,言犹在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记得他说过:身体不好,精神便差,不过还不致于垮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准是给美国顾问气坏的了……”
秦保尊恨恨地说:“学校怎么对他呢?”
陶开府涕泪交流道:“不必问了,总之他死得惨,死得苦,学校医官甚至不敢把真相报上去,在‘死亡原因’栏里填了个‘急症’,你说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秦保尊道:“这样一来,我们的三心两意倒是不必要了今日之下,只有一个字:走!”
陶开府道:“对,走!”
于是两人约定翌日启程,不料当夜下起雨来,一口气下了三几天,落得人们更是没精打采,苍弯阴暗,人心惨苦,似乎这老天爷要塌下一般。
好不容易盼到天晴,航空学校却恢复了一连串实习,无从下手,叫苦不迭。
两人一直等到十二月十八,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那一日全体学生照例听训,照例是“大陆失尽人心,战俘都要投奔台湾,因此可见台湾是反共抗俄的灯塔”那一套,听得大伙儿发毛。特别是:“如今战俘投奔台湾,已经密锣紧鼓,旦夕可至,同学们应该高兴,并且准备做点工作”。于是人们知道这一批不幸的人,被劫夺来台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近了。整个国民党特务机构战战兢兢地准备着似乎在戒备着会发生什么大事一般。陶开府找到秦保尊,悄悄地说:“成了,他们上上下下在做劫俘梦,在为劫俘忙,咱们的机会可是来了,今夜就走。”
秦保尊喜道:“今夜很好,还有月亮哩,只是怎样起飞?”
陶开府道:“没什么,我们不是驾驶四引擎的大家伙走,不会惊动很多人,我们那架教练机轻轻巧巧,”他低声说:“我还搞了一些小花样,保证可以起飞,并且人不知鬼不觉。”
秦保尊闻言大喜,待到得机场,上了飞机,滑出跑道,翱翔半空之后,他的喜欢更是没法形容,陶开府更是紧张轻松交织在一起,一头大汗,虚转一圈,便朝福建方向飞去。地面人员待发觉那机竟无声响,联络不上,才着急万状,当下呈报上去,派机搜索,四面八方兜截,折腾到深更半夜,可是几时见得半个影子?
蒋介石正眼巴巴盼将韩战场战俘劫来,没料到眼睁睁送自己一架飞机而去。前者全部在美、李、蒋三方面残酷控制之下,即使抢得来,面子不光鲜,后者却在自己严密统治之中,居然走了两个,奉送飞机一架,其意义重大,不言而喻,因为“驾机投奔自由”,这不是第一次了,控制再严也无办法,说明了大陆与台湾之间若不是大海相隔,恐怕连坦克车队都真的投奔自由去也!
打、骂、削职,凤山机场和航空学校之中,倒霉的一干人等在所难免,按下不表,却说蒋介石左等右等,好几天才在电台上获悉陶、秦二人的下落,听他们在大陆广播道:“我们已经平安抵达大陆了,我们万分遗憾,因为走得太匆忙,不能和全体空军人员一起回来,让师友前辈们继续留在台湾受气受苦,每念及此,寝食不安……”蒋介石等人闻言恨极,又听广播员在说,陶、秦二人“自台湾高雄县冈山镇空军军官学校机场起飞,回到祖国怀抱,当他们在福建某地着陆时,受到当地人民解放军和人民的欢迎”。
那电台上的广播,更说得蒋介石等人头也抬不起来,而且也无从向手下解释,那消息道:
“残余蒋介石空军人员陶开府、秦保尊二人发表谈话,叙述他俩回到祖国怀抱后的兴奋心情,并控诉美帝国主义和台湾国民党卖国罪行。他们说:我们在一九四九年被胁迫到台湾以后,亲眼看到了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阴谋和国民党卖国的罪行。今天台湾也已成为美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成为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和亚洲的跳板。美国驻台军事顾问团实际上是蒋介石的太上皇。他们在蒋介石每一个残余的军事部门和每一个军事基地中,都派驻有所谓‘顾问小组’。直接策划和指挥蒋军的装备、训练、作战等事宜。一九五三年七月中旬,残余蒋军窜犯福建省东山岛,就是由美国‘军事顾问’亲自部署和指挥的。”
那一帮人越听越有味,心情上远非蒋介石那般紧张。听对方说下去道:
“美帝国主义对于台湾的经济侵略,更是无孔不入。他们攫夺了台湾的一切重要企业。我们在台湾时领到的一切军用品和在市场上所能买到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美国货,就是农民施肥用的豆饼和日常用的面粉,许多也是美国来的。在美、蒋重重压榨下,台湾各阶层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我们在台南、高雄等地所看到的农民,大多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经常只能以红薯充饥。一般公教人员和工人,收入都很微薄,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美、蒋害怕人民的反抗,采用了各种残酷的手段镇压人民的正义斗争。甚至在偏僻的乡村中也遍布着便衣特务和警察,人民一言一动都受到严密的监视,稍有不满情绪,即有被判处徒刑、死刑的危险。美、蒋即使对自己的军队也不信任,特务监视着军官和士兵。在蒋介石的空军通讯学校、空军军官学校中,学员所收到的每一封从校外寄来的信件,都要经过蒋介石特务组织‘国防部保密局’驻邮局检查小组和学校中特务人员的三道检查。许多蒋军因为前途绝望,生活困难而自杀。蒋帮空军监察总队第一区队通讯上尉赵德胜、通讯总队东港载波中队分队中尉机务员郝敬江等人都因此自杀身死……”
“他们说得太少了,”在台湾的偷听者心照不宣:“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说得更多!”接着是使他们惊心动魄的内容。
原来有关陶、秦二人的新闻广播,到这儿电台引用他俩极有分量的话道:
“以上这一切,都使我们感到万分痛苦和耻辱,深悔误入歧途。我们在初步学会了无线电技术后,就时常冒险收听祖国大陆的广播。抗美援朝的胜利和根治淮河的工程,成渝铁路的通车,鞍山大建设等等振奋人心的消息,使我们在暗无天日的黑地狱中,看到了一个强大的祖国,我们下定决心要回到祖国怀抱里!”
来在台湾的收听者透了口气,听下去道: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是我们永远不能忘怀的日子,那一天晚上,我们在福建某地安全降落了,我们立即受到当地人民解放军和人民的热情款待,近半个月来,我们到处受到祖国人民的欢迎,更使我们兴奋的是看到了祖国幸福繁荣的景象。这一切使我们感受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光荣……”
蒋介石没有勇气再听起义者的广播,集中精力要劫俘,他誓将战俘劫回台湾,作为他个人在某些场合的“点级”和“面子”。
“美方也已决定了,”蔡斯通知蒋介石道:“我们决定以武力帮助东场里两万多名共党战俘人员的巧妙计划,已经准备妥善,第八军军长泰勒已经飞到东京,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这‘最后计划’交给远东美军总司令赫尔。”
蒋介石正在高兴,却没料到蔡斯加了这么一句道:“又跑了一架飞机的事,看样子再不加强阻止,就会成为一种风气,不可收拾了。”蒋介石的手下只得唯唯诺诺,却不敢转告于他。
话说赫尔在东京接见泰勒,一见面便问:“听说共产党战俘好厉害,到底有没有更大的困难?”泰勒笑道:“放心放心,我们有李、蒋那班人帮忙,在这方面倒真帮了大忙。你不去台湾吗?你骂人吗?好,这里有办法:打手打也不行呢?有妙法:刺字,从头到脚,把痛骂共产党的中国字一个一个刺上去,胸口和背上固然容易刺,肘腋下更难弄得掉,有些人连脸上都刺了。”泰勒笑道:“这真有趣得很,一个二十世纪的人,立刻变成野蛮的,没有开化的人了。”
赫尔道:“我又忘了,是拿什么东西刺的?”
泰勒道:“他们花样很多,更普通的是先用蓝墨水,再用针蘸蜜糖刺字。”
赫尔搓了搓手道:“发生在东方的事,实在奇妙。试想,一个人在身上或者脸上刺上几个字,那成什么样子?而且这几个字并非没有意义的,而是共产党方面的人用文字表示反共,这实在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泰勒十分得意道:“而且不止几个字,有几个最不想到台湾去、最讨厌、骂我们最厉害的,他们就给了一百几十个到两百几十个中国字,你说这惩罚岂非惨过枪毙?”赫尔诧道:“一百多个中国字?这怎么行?”
泰勒笑道:“这有什么不行?他当然不干,就一顿打,打昏了,别说一百个,一千个中国字——假如有必要的话,也成!”他叹道:“我也曾亲眼看到,有几个战俘就为刺字刺死的,让我们少了几个活口。”赫尔皱眉道:“这又不懂了,刺字怎能刺死人?我们部队里这么多水兵喜欢文身,也没听说刺死的。”
赫尔道:“不是直接刺死,我说的是间接刺死。有个战俘打昏醒来,发觉身上有了难看的字,痛哭流涕,说是没脸见人,上吊死了。有个战俘实在受不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一些腐蚀性的东西,想把反共的字样蚀掉,结果创口化脓,也死了。更多的是拒绝刺字,拼命抗争,便给没头没脑乱打一顿,有些人连脑浆都给打了出来……”赫尔忙不迭摇手道:“我完全懂了,这次你回去,要对他们说,以后不能再来了,传出去,很难听,对自由国家的威望,不一定有很好的反映。这样,战俘,我们是要的,他们不肯投奔自由,可以打,可以杀,但是,独独不可弄巧成拙,影响自由国家声誉。”
泰勒唯唯。赫尔道:“好吧,在没有谈到正文之前,我问你,东场里这批家伙,拿到手是没有问题的了?”
泰勒道:“不会有意外的了,除非对方动用武力。如果这样,那就更好,什么责任都是他们的,什么后果都要由他们负担了。”赫尔摇手道:“那不会,我们断定他们不会来这一手,那实在太笨。”接着问到台湾的“帮忙”,泰勒道:“据报告,蒋介石在这个问题上,这件事情上,他的兴趣实在极高。高到把他那个庞大的特工组织,几乎都用在东场里去了,除了以前派来的、混进战俘中去的,最近又来了一批新的。密锣紧鼓,他们也急着把这批战俘拿走,免得夜长梦多。只是据几个日本军官告诉我,蒋介石在这问题上花样还很多,嗯,很讨厌。”
赫尔苦笑道:“花生米的事,我们搁一搁,你先谈一谈你那份‘最后计划’吧。”
泰勒也透了口气道:“说真的,能够早一天办好这件事,即使早一分钟也行。那个问题,”他压低嗓子说:“我是十分担心,战俘在协助情况下走出中立国看管营场时,有可能跑到对方的地区去。因此,我制订了这个计划,是为了防止战俘出营场时‘会发生的那种往外乱冲的现象’。根据这一点,我们在东场里与汉山之间,修筑了一条长达几英里的巨大的铁丝网雨道。当战俘在协助情况下出营时,我们的海军陆战队和李承晚的部队,就会布满了这条铁丝网的甬道,把战俘赶牛群羊群似的赶到指定的地方去。在这条甬道上,我们装备了探照灯和扩音器,使战俘无法在黑暗中乱跑。”赫尔连呼妙妙。
泰勒道:“当战俘行动时,我们第八军的扩音器,还会对伪装战俘、早已埋伏在里面的假战俘发布命令,要他们‘把你们之间的敌人揭发出来!’以便进一步对那些反对投奔台湾的,对那些反对我们选择自由而逃到对方去的战俘来一个无可逃避的逮捕。我们第八军已经有了特别隔离的设备,等候这批特别强悍的共产党。”
赫尔边听边点头,忽地问道:“那两万多名战俘,为了他们,我们也真花了不少气力,你以为可以把他们编成军队,要他们上前线打共产党去么?”他笑道:“当然不是给你的第八军的。”
泰勒道:“也都谈过了,两万多人,我们总不能由他们吃白食。”
他想了想:“李承晚方面,已经答应供给粮食和交通工具,并且把他们送到南部的大邱和浦项去。他的外务部长官卞荣泰,也曾公开说过,他们的国防部正在进行必要的安排,以便战俘在释放之后得到照料。”
赫尔道:“台湾怎么样?花生米对于这个问题,一方面最性急,他要,又怕他们不听说:不要,又怕丢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泰勒道:“花生米方面,也曾说过他们赞成在战俘被送到台湾港口之前,由联合国方面担任运输工作,而他们也在加速准备把战俘改编的准备工作;而且一旦战俘运到台湾,他们必须听政治课,并且随时准备他们参加台湾部队。”泰勒道:“总之,我们同李、蒋双方,已经就我们将用什么方式接管战俘问题,进行了友好的商谈和讨论。”
赫尔突地问:“船呢?也准备好了?”
泰勒忙不迭说:“那早已准备好了,我们在西岸仁川港布置了船只,以便把大陆的战俘向南运送,并且早已通知台北准备接收,他们派来的人,事实上也是一起回去的。我这番来时,知道台北的军事代表团快要动身到东场里,和我们商量运送战俘具体步骤;而我们,也有些人员将到台北参加安排接受战俘的计划,因此一切都差不多了。”
赫尔笑道:“我看还不够。”他指指桌面上大堆报纸:“你瞧,上面登的尽是有关我们的消息,使人一望而知,协助战俘投奔自由是怎么回事,这不好。我们应该放出大量烟幕弹,做到混淆视听地步,说中共将设法劫夺战俘,说共产党已着手夺取在东场里的全部中国战俘,如果贯彻计划而在一月二十二日把他们释放为平民的话。”
泰勒道:“这个妙!”
赫尔道:“如果不这样做,我们怎样掩饰劫俘这出戏?如果不在事先打埋伏,那一旦事态严重化之后,又怎能把责任推到对方肩上?”泰勒大笑道:“真是的,我们只顾到把人搬走,却忘记了这一手。这一手实在很重要,赶快要他们办了。”
赫尔道:“今天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你,他们同意我自己到台北走一遭,和花生米研究研究,给他一些鼓励。老实说,这件事情太大了,弄不好不能想象,他派来的代表赖名汤,好多问题不能做主,跟他说话有点不痛不痒,不如自己去一趟。”
那边厢蒋介石听说“联合国军总司令”当真要到台湾,紧张不在话下。双方会见之后,一方面拼命道谢,一方面慰勉有加。慰的是蒋介石朝鲜之战没有份,替美方劫俘去要他拼老命,但战俘到台,对蒋脸上不免“光彩”几分。勉的是今后局势发展难料,千言万语一句话,美方要蒋乖乖听话,不得胡闹,蒋介石哪会不懂这些弦外之音?当下卑躬屈膝,一个劲儿陪笑。
“人,”赫尔道:“也不算多,可是也不算少,一万四千名。我希望这是美国送给贵处的一份大礼,——活的礼物,希望你们好好接收,好好安排。”
蒋介石道:“他们正在开会商量。”
赫尔道:“关于一路之上怎样对付,你负责,我放心。不过除了身体正常的战俘坐轮船之外,病院里的伤俘,那得空运了。我已通知远东美国空军司令威兰将军,他大概明天就到这里,我们几个一起讨论。”
那威兰果然赶到,机场之上,吹吹打打,草山之中,吃吃喝喝,双方都有大堆随员,会议室里,便分宾主坐下,讨论几个有关劫俘的原则问题。事实上这些都已早有定论,美方不过是害怕出事,特来打气,耳提面命,以示隆重而已。
蒋介石道:“联合国军总司令赫尔将军来了,美国远东空军总司令威兰将军也来了,并且还有一万四千名共产党战俘将要因为他们之来而来,这使我们非常兴奋,万分光荣!”他一顿:“运俘问题,不外三个步骤,一为协助,二为运输,三为安顿。现在问题都解决了,协助他们投奔自由,由联合国军、美国第八军负总责,李大统领派人协助,我们负责押送,但海空运输工具和监视战俘南下之责,当然是由你们美国负责。具体说吧:关于运输问题,美方出船只、出飞机、出护航舰队,而在监视、管理方面,则由我们负全责。关于安顿问题,当然是由我们负全责,大概如此了。”又由专人报告火烧岛等地如何“安顿”战俘等等准备情况,赫尔连呼好好,笑道:
“说到反共,你们真是比哪一个国家都有经验,”但他立刻感到这样说法,无异挖苦老蒋,便改口道:“韩战,因为我们的战俘问题即将结束而结束了,事实上当然还很麻烦,我们要做的事情也真不少,不过在战俘问题上,我们这一仗是打胜的了。”
稍停,赫尔又道:“整个韩战看来,使我们得到了了解共党作战的机会,这是很珍贵的,泰勒将军因此将针对这种战略战术,拟订一套自由国家的反共战略战术,帮助自由国家防护,帮助附庸国家革命,帮助共产国家反共——而主要是在必要时向莫斯科和北京进攻!”他忙不迭说:“当然,这是一件大事,我们必须静待命令,而不是操之过急,或者急不可待。”
有人问:“美国这次为细菌战事,也曾背上不大好的名气,不过如果细菌战真能发生大作用的话,为什么不用呢?”
赫尔忙说:“吾所敬重的将军,千万不能这样说,不过如果真有这么多细菌,而真有人拿到大陆去散布的话,我想这是一个卓越的主意,美国虽然反对放细菌、反对制造细菌弹,但无权阻止任何人对共产党执行这严厉的处分,上帝也会同意的,上帝在上,他会首肯。”于是再度爆出一阵笑声。
见众人皆笑,赫尔洋洋得意道:“今日之下,谁要是运用细菌战,那真是违反人道之至,这是无从辩解,也无从讨论的。看在上帝份上,我们无论如何用不得!因此中共虽然动员了很多专家到战场和后方去研究,也找到了不少‘问题动物’,而且还出版了一本又厚又大的报告书,但这是中共的事,作为自由世界领导国的美国,即使因此有人自杀也不会承认,请各位放心可也!”笑声未了,威兰道: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虽然与运俘问题无关,但与高丽之战有关,并且与今后长期反共的战略战术问题也有关,我们不妨谈谈。”威兰说下去道:
“这个,实在比投原子弹仁慈得多了。大家知道,当年在日本上空丢原子弹的,我们的机长,他已经神经错乱了,一枚炸弹下去,烈焰冲天,如同末日,多少多少人化为灰烬,实在是个惨酷场面,因此他神经失常了。但细菌弹的情况不同,一无烈火,二无烟云,神不知鬼不觉,‘或许死不了几个人’,领航员等人完全没有必要操心,也无内疚,因此我说这种做法实在仁慈得很。”他一顿:“何况,没有飞机也可以发挥这种惊天动地的战争。”
众人笑容顿失,意味到什么。只见蔡斯起立道:“关于这个问题,实在牵涉太大,今天可以谈,但毋需下结论。火烧岛上,有人因为瘟疫,曾在外面说到我们在那上面培养某些细菌,准备进行细菌战争,我们不便声明,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有些事情你越声明越麻烦。譬如日本有些地方,因为设有细菌研究所,因此疫病流行,也有人指责这是谁谁谁在准备细菌战争,连香港的报纸都登了,但我们毫无反应,”他捋捋小胡子说:“因为还是这个道理,有些问题可以干脆不理,而我所以想到这些,无非为了提醒诸位,凡事都给它一个不理。”他坐下又起立:“当然,我们矢口否认用细菌战这回事,甚至根本不知道细菌这玩意儿是什么东西!”
笑声中赫尔道:“这是可以理解的,这里的人对这件事是有顾虑的,并且顾虑甚深。”
谈来谈去,尽环绕着细菌战兜圈子,蒋介石道:“关于这个问题,诚如大家所说,不可能有什么结论的。自由世界永远不会承认我们曾经进行细菌战,也永远不会公开宣布我们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用什么方式进行细菌战。”他一顿:“既然如此,这问题不说也罢,等待有需要商谈时再商谈吧。”于是岔过话题,按下不表。
翌日再叙,皆有不悦之色,赫尔道:“中立国遣返委员会的临时报告,实在太岂有此理了。”蒋介石也说:“给他们发表这么多东西,实在不好。”见众人中有不大明了的,蔡斯苦笑道:“是这么回事,他们报告说,美方为东场里战俘营提供的美军第六十四野战医院是美方的间谍指挥和联络中心。”
有人惊道:“那以后就不方便了,他们怎么说?倒要听听,有所警觉。”
蔡斯道:“那得由来自高丽的朋友报告。”赫尔道:“我自己来说吧,昨晚上我收到了这份报告。”他想了想道:“大体说来,中立国遣返委员会认为我们在汉城与东场里的间谍组织之间,有一个有效的通讯系统在工作,联合国军第六十四野战医院在这一通讯系统中构成了最重要的一环。这个临时报告的附件多极了,”赫尔道:“第十七号附件的第三项,印度看管部队司令官关于这个医院的活动情况报告说:‘从已遣返的战俘的叙述和截获的文件来看,接受关于医院是战俘组织——也即是间谍组织的机构或中心,并被利用来传达信件和带战俘——也即是间谍来商量事情的说法,似乎是十分合理的。’”
于是有人开口骂起尼赫鲁来。
“还有,”赫尔道:“这个报告还提到医院中李承晚派去的女护士怎样活动,它说:‘被截获的从战俘营场送出来的信件,使人怀疑这些女护士正被用来把信件和情报传达到非军事区之外去’,还一口咬定该医院已被间谍分子用来作为开会的地点。”
赫尔叹了口气,苦笑道:“看那些不懂事的笨蛋,为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在那临时报告第十七号附件第二项第三十点中说:第八营场之中,有一个署名‘倪中尉’的间谍写给其他营场中的间谍指令说:每个营场应该在每天下午派一个代表到医院去,他们可以交换情报,也可以和联军代表或从台湾来的‘老师’交换情报和意见。”
说到这里,赫尔对他的秘书道:“你来报告吧,我也记不清这么多了。”于是那秘书打开大皮包。掏出那份“中立国遣返委员会临时报告”,说下去道:“根据临时报告附件第十七项第二款第三十三点报告说:编号七○四○一五号战俘何成刚,曾对该会说:‘医院中有许多战俘想要遣返,但他们不敢讲出来,因为害怕美国和国民党的间谍迫害。
‘医院中有两个充任联合国军方面翻译人员的中国人。这些中国人原先是给C·I·E工作的,他们常常在战俘营中进行亲国民党和亲美宣传,他们大概是从台湾派来的。’记录中还说:各个营场的特务分子以‘检查身体和治病’为名,到医院里去‘交换信件和情报’。‘在医院里的一个帐篷中每天都举行会议,开会时不准任何人进去’。‘医院成为各营场之间、以及与联合国军代表之间的联络工具。’”那秘书干笑了一声道:“就这么多了。”
“绅士们,赫尔强笑道:“这种报告,对我们实在不大好看,”他一顿:“但是,相信也为时无多,我们便可以完成运送战俘的工作了。”他举杯:“我们用实际利益来补偿其他方面的损失吧。并且提醒我们,关于秘密工作,我们各方面也确实应该仔细一点,以免今后再给他们哇啦哇啦地叫。”接着是一片沉默,威兰笑道:
“我听到战俘的英语广播——是我们这一边的战俘广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有意拿出来作为对比的。那个一口爱尔兰口音的战俘说:‘我们松谷里营场的三百四十九名战俘,包括了美国、英国和南朝鲜等国籍,在昨天举行了一次演奏会,我希望把经过向我们的家人报告,让他们安心。
‘我们还邀请了中立国遣返委员会主席蒂迈雅、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瑞典和瑞士的代表,还有几十位印度看管部队军官士兵。我们演奏达三小时,节目有合唱、土风舞、音乐和戏剧。我想特别介绍两位美国黑人——二十二岁的加利福尼亚人苏利梵和二十四岁的田纳西州孟菲斯地方人亚当斯,他们两位圆润的低音歌唱,水准很高;而两名化装美丽的朝鲜妇女所表演的朝鲜土风舞,更是非常之妙。’”
赫尔皱眉道:“这批家伙真无聊,——好,请说下去。”
威兰苦笑道:“有一个不雅的节目是,一个美国战俘代表全体演讲。”
赫尔忙不迭制止道:“我想,对于他们的宣传,听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应该承认,我们的人在他们那边做战俘,情形是有所不同。还应该承认,一些公众的印象对我们并不太妙,例如印度看管部队截到了我们的几十封信,封封都在承认我们干了些什么,很不好。例如杀害四战俘疑案的开审,我们的证人居然泄露杀俘真相,使我们的辩护律师当场狼狈不堪,更不成模祥。例如我们在使扣俘合法化问题上的失败,整个扣俘企图已给对方公布,这些都对我们的威望没有好处,但是,当然我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他一顿,想了想,强笑道:“而且我们也大可以放心,中立国遣返委员会主席蒂迈雅的决定,以及今后的趋势,对我们肯定有利的,对我们的扣俘问题,也必然有所帮助。”
蒋介石因赫尔的保证而放心,而事实的演变,也有如美方所做的;中、朝方面反对之声愈高,美方扣俘计划进行愈紧。
事情演变到一月二十,战俘营不但增加了大量美军,而且还埋了地雷,来自台湾的人干脆在战俘营用号筒大声传达“命令”,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了劫俘势在必行。
蒋介石在台北更是着急,唯恐美方闹笑话,使扣俘“功败垂成”,臭上加臭,成日价要手下送消息。那一日打开卷宗,见金日成、彭德怀复蒂迈雅的口气很坏,反对把战俘交给原拘留方面,要求他收回这项建议,要他负起责任继续看管战俘、恢复解释工作,并等待政治会议对战俘问题加以处理。金、彭函中,当面告诉这个中立国遣返委员会的主席,指出他如此决定,违反了停战协定和职权范围,并且还违反了日内瓦公约的人道原则,也不符合于中立国应有的正义立场。而该会中的捷、波两国委员,也分别发表声明,反对蒂迈雅的建议,指出这建议不符合中立国遣返委员会的立场,把战俘交还原拘留方面看管,就会违反职权范围和朝鲜停战协定的基础;最后指出蒂迈雅所建议的解决办法,只能促使朝鲜紧张局势更加恶化。
蒋介石在“御前会议”时问众人:“如此看来,扣俘有无困难?”众部下都认为并无困难,因为美方对战俘志在必得,而蒂迈雅虽也有信给赫尔,告诉他美方如“释放”战俘,就是违反职权范围,但真正主要点在于蒂迈雅并未收回战俘交还原拘留方面的主张,因此信中如何如何,都软弱无力。蒋介石仍然不能放心,要各方迅速将消息送来。
蒋介石所盼望的“好消息”终于来到了,蔡斯极有把握地说:“我们已经动手,扣俘毫无问题,无论金日成、彭德怀的口气多硬,总不能再为了这问题乒乓乒乓大打一场,担负起发动战争的责任来!”
蒋介石还是不能放心,吩咐手下好生从事,务必在美军枪口之下,将战俘抢到手上,送抵台湾,在苍白失血的脸上添一笔“光彩”。
话说一月十九,正是美方强迫扣留战俘前夕,东场里战俘营灯光通宵未熄,美、李、蒋三方面都在为完成扣留战俘的最后准备工作而忙碌,内中最残忍的“准备工作”是:将曾经透露回国意愿的“不稳分子”全部屠杀,又怕呼叫声透露出去,所用手段之残酷,难以使人理解。即使如此,十九日晚上非军事区内,北韩民政警察还听见东场里十五号营场之中,曾发出一连串凄厉号叫,之后又寂然无声。
“他们正在烧东西,”蒋经国为乃父诵读电文道:“各营场纵火焚烧各式各样的东西,大火到二十日凌晨二时半才大部熄灭。”
“好,”蒋介石道:“这一次,美国人总算在韩国要回了一点面子。”
“这是扣俘经过,”蒋经国道:“报告说:十九日晚上,在美军控制的一五五高地左侧铁路上,火车不断长鸣,火车头喷着浓烟和火星,日月无光。到晚上八时,十六辆汽车开进战俘营区,停在美军第六十四野战医院附近。到八点半,一辆指挥车翻过一五五高地,停在半山的水塔处。满布在军事分界线与末场里战俘营之间狭长地带的美军和南韩军武装人员,也埋伏在小丘和草丛中,用步行机、对话机互相联系,准备射杀可能向北逃跑、不肯投奔自由的战俘。”
“还算周到。”蒋介石道:“这次还算周到。”
“夜雾升起之后,”蒋经国道:“第十八号营场中打出一枚信号弹,那是总指挥的命令。接着一五五高地一带的美军和南韩军,立即射出很多颗红色白色的信号弹和闪光弹,指挥营场活动。第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六号营场的战俘奉命狂呼狂叫,违抗者重罚,俾进行心理战,当夜一五五高地后面时有枪声,战俘营在战争气氛笼罩之下,图使战俘对逃亡发生恐惧。
“二十日清晨大火熄灭,凌晨二时各营场便集合吃饭。三时,各营场军号齐鸣。指挥战俘背上背包集合,美军协助二万二千名战俘投奔自由的时候快到来了!
事实上,在东场里朝中战俘非法交给美方前夕,十九日那天自晨八时迄下午二时之间,六小时中美方出动武装人员,巡逻于营场与军事分界线,为数达十五批。这些开口“民主”,闭口“自由”的美国人,还携带着步行机,不时止步,与别处呼叫联络。而在营场与军事分界线的各个山岭上,也布下了一组组的美方武装人员,有些埋伏于草丛中、松树下,准备随时阻止“宁死不愿投奔自由”的战俘。
美方人员还在营场以东一五五高地上以白布为号,向各战俘营场摆动,指示营场内的特务各种活动。
对于这些战俘,美方可耻地进行了“心理作战”,大炮隆隆,战斗机与轰炸机不断嘶叫,且在下午两点半出动了八架直升机、一架炮兵校正机,在营场上空整整盘旋了三十几分钟,然后飞返汶山方面基地。
在刺刀、枪口与木棒下的战俘,被迫将各个帐篷中用具和箱子搬运在一起,做好出营准备,他们恐惧不安,悲愤交加,动作迟缓,表情呆滞。
与此相反,松谷里的美、英战俘营场之中,却安静如常,战俘在打球和溜冰。
“消息很好,”蒋经国继续为乃父诵读扣俘的消息道:“赫尔将军已在千九日抵达汉城,亲自指择美方扣俘。他一到汉城就说:‘中立国遣返委员会主席蒂迈雅向他所提的,说美方释放战俘是违反职权范围的片面行动的警告,对美方并无约束作用。’赫尔将军说:美国将按照预订计划,在一月二十三日把战俘释放给台湾和南韩。”蒋经国道:“他又声明;这一计划是第八军军长泰勒拟订的,已取得了各方同意,并且为了保证实现这个计划,有关各方还订立了协议。”
“到底动手了没有?”蒋介石道:“别光是嚷嚷,赫尔到底出动了多少兵?对付这批战俘,光是心理战顶屁用,一定要用兵!”
蒋经国道:“对,赫尔手下已经透露,美方根据泰勒计划所进行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参加扣俘行动的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一共出动五千名,而且已在十七日那天,选择非军事区以南进行了扣俘过程的演习。”蒋介石问:“我们派去的方治和赖名汤他们,做些什么事?”蒋经国道:“报告中不可能提到他们,不过他们既然是应美方之请去的,我们又要他们押解战俘回来,相信他们十分忙碌。不过我们大可放心,美国已经为战俘弄了个周围都是铁丝网的大营场。”
蒋介石感到这回扣俘事可真保了险,因为根据不久前消息,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正式宣布,已定于一月二十二日子夜时分,将在联合国军手中不直接遣返的战俘恢复平民身份。为了这件事情的措施实在大大过分,美国甚至不愿意有人再提朝鲜战争,因此联大主席潘迪特夫人所提二月九日召开联大特别会议,讨论朝鲜问题的建议竟然也在被反对之列。
在蒋听来,这些都是“好消息”。
现在怎么样了?扣俘时间一分接近一分,一秒接近一秒,蒋介石在高兴之外,多少还感到烦躁,时时探询道:“现在有些什么消息?动手没有?”
“快了快了,”手下不断向他报告:“这个消息说:美方透露,一旦扣俘完成,美方在接收战俘后,凡韩国籍的战俘都要用火车分别押解到设在浦项和群山的李承晚第一、第三新兵补充站,迫使参加韩军;北平战俘就用汽车押解到仁川港,然后把他们装上由东京美军总部代为征集的船只,在美国海空军掩护之下,径送台湾。而美军在仁川所筑的扣俘营场,四周都围有铁丝网,以防在押往台湾之前有人逃亡。”
有人说:“美方在非军事区内,也进行了严密的布置,以防止渴望回乡的共产党战俘,在印度看管部队把他们交给美方过程中向北逃跑。美方还在非军事区准备了各种武器,一再演习,以便扣俘南行,而且最近大量派遣美籍人员及南韩人员化装民政警察,进入非军事区严密巡逻,以防逃亡,他们配备有大口径的火器,随时可以阻截。
“而在非军事区外,美方也已封锁小路,使战俘只能在美军监视之下,沿两旁都有铁丝网的道路,到指定的集中点去。”
“那简直是周到极了!”蒋介石在这方面,十分难得地夸奖美国措施。
“他们到了仁川之后,”又有人报告:“按照步骤,他们将要办理手续,核对姓名,打手印,登记名册,来自台湾的一名上校,率领六十二名军官,四十名翻译,二十名宪兵,已于日前应美方之邀到达汉城,并将在仁川协助美方办理是项手续,而主要者在于找寻曾经流露回国、反对投奔自由意愿的战俘,俾便予以处分。而美方所以要求台湾调派大批翻译,其目的在于物色大批战俘,使之充当特务工作。以往曾有是项人员落入共党手中,故此次进行倍见谨慎。”
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日上午九时,伤天害理的扣俘罪行开始!不顾朝、中方面的坚决反对,印度看管部队竟然将二万二千多名朝中战俘非法交还美方。
美、李、蒋三方面对此事准备多时,布置妥当,武装力量与特务对战俘采取了严重包围和控制,事前在各个营场周围的铁丝网上,插起了美、李、蒋三方面的旗帜。在战俘营西北,挨着十七号营场的山岭上,台湾特务用播音机疯狂地向各营场喊叫,说美国兵就在外面,谁不听话便开枪!而且要战俘排成五路离开营场。美军战斗机、侦察机、直升机一清早便临上空,在非军事区上空穿梭般飞掠、吼叫,营场中来自台湾的特务拼命向战俘叫喊:
“联军的飞机来了呀,掩护我们到台湾哪!联军的飞机来了呀,掩护我们去台湾哪!”
就在这种各式各样的恫吓下,第十七号、十五号、十四号和十三号营场之中的特务和“警备队员”,都手提木棒,或持短刀,威迫着战俘立刻拆掉帐篷,用火油烧毁一切带不走的东西,例如桌椅、胶鞋、文件和各种本子,东场里上空黑烟弥漫,平添一分愁云惨雾气氛。
九点二十三分时,巡逻于营场与军事分界线之间的美、李军人员,更用步行机向十四号营场的特务呼叫,拍着身上的枪,向战俘进行胁迫。
战俘们悲愤地,在“立体恫吓”的氛围中首途,走向不可知的命运。纵然美、李、蒋三方面胁迫利诱,手段毒辣口似蜜,但难掩他们一对眼睛,更难掩盖他们那颗思乡之心。他们之中终于有人悲愤地冒万死突出层层包围,这使押解者大吃一惊,刚刚开始第一步,如果开枪,或许会不可收拾,于是到处阻截,竭力阻挠,但顾得东来顾不了西,终于有八十名战俘安全逃出虎口,他们冒万死只是要求遣返,但对美国强迫扣俘阴谋,作了最最生动的揭露。
目击这些受苦受难者的被劫,人们悲愤填膺地指责美国:“这种伤天害理,非法交还的情况,说明了战俘是要求遣返的!说明了他们的被劫走,乃是美方特务严密控制和美国直接的军事威胁所造成,美方这一大量劫俘的罪恶行动,正是一九五三年背信弃义纵容李承晚劫走二万七千名战俘的延续!美方必将为这罪行付出不可估计的代价!”
就在最后关头逃出魔掌,遣返归来的最后一批朝中战俘,三十六人庆幸他们得以回家,更以沉重的心情为两万二千名伙伴担忧,甚至眼泪不干。板门店还是板门店,但有关未予直接遣俘的战俘协定被破坏无遗。……
那些“中立国人员”表示同情他们,但对美国的“民主自由”毫无办法,他们要求这幸运的三十六人说一说这两天的情形,作为向全世界报告美国扣俘真相时的一项证明。
这些在美国强迫扣俘最后一刻逃出来的战俘血泪陈词说:“十九日下午,各营场的特务就把我们分编为二十五人一组,强迫我们互相监视,不准逃跑。二十日晨,他们就用这个办法把我们赶出营场。而各营场的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和警备队员,都拿着木棒、大刀和装着汽油的罐头盒,恫吓我们说:‘谁想回家,当场打杀!’多少人给半路截回痛打?我们之中,也有不少人在逃跑途中给他们抓住,经过拼命抵抗,才算逃脱魔掌,瞧他们两个:李光辉和王鸿信,给后面的特务用木棒拼命往头上打,面色到此刻还这样苍白……”
归俘愤激地说:“我们给架出战俘营后,看见在营地外面的公路上站着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美国宪兵,凶神恶煞般在监视我们行动。特务们早已对我们恫吓过:‘将来出了营场就有美国兵来保护,大家要向南走,不准向北,谁不服从,美国兵就要开枪!’他妈的这就是‘自由世界’的‘自由’!”
有人说:“十九日晚上,特务不准我们睡觉,强迫我们每人抄一张‘自由宣言’,这份‘宣言’的底稿,就是一个冒充战俘的台湾特务‘史老师’拟的,不会写字的战俘也要托人抄一份。,而在半个月前,特务还曾强迫每个战俘写了一份要求到台湾去的‘申请书’。喏,”他掏出那份“申请书”来了:“这就是证据,我们人人都有的,你没有的话,命也没有!”
有人流泪说:“今天给土匪绑票似的绑走的人中,有些是受过酷刑的人。他们为了想回国,给他们知道了曾经痛打过几次,躺在营场秘密地窟之中,其中有一个肋骨都断了。”他失声而泣:“你们想想吧,这些不能动弹的人,今生今世既不能回故乡,又不是真的关到叫做台湾的集中营去,你们知道他们将会怎么样呵?”
中立国的人员说:“那准是在路上活埋了,或者扔掉了。”
“不,”归俘们悲痛地说:“特务公开说过,对付我们这种人,要丢进大海里去!”
中立国人员除了叹气,更无话说。一个说:“你们能回国,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你当然知道你的伙伴们是怎样给扣留的。几个美国记者找新闻,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我只能产生这么一种印象:这是屠房人员押着一批待宰牛羊进屠房,绝对不是战俘的什么‘投奔自由’。那记者耸耸肩膀说:‘这种话我怎么能用?’记得这个记者是合众社的,我见他用打字机写电文,有着这么几句:
“‘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毫无表情的眼睛笔直地向前望着……
“‘他们一到车厢上,就蹲在草席上面,并且仍旧毫无表情地向门外凝视。……’”
归俘中有人愤慨地问:“那请问你们为什么不制止呢?”
被问者苦笑道:“我们如果有此权力,战俘问题就不可能变成这样了。你们也应该知道,他们动手的时候,最凶狠的营场特殊分子都傲慢地站在印度军官和韩国军事警察的身旁,并且有几百名美韩军事警察,涌进看管地区。印度看管部队对我说,他们的原定计划本是让战俘排队,一个个走过桌子,但遭到特殊分子反对,不能实行,他们强迫战俘大群跑过铁丝网夹成的走廊,这走廊本来有一处可以冲出去恢复自由,但是这唯一的出路却由警察保护下的特殊分子把守,有不少战俘连这个也不管了,还是冲了出去,但不少人逃不掉,马上给抓了回来,其他的特殊分子便当着印度军官、瑞典和瑞士观察员的面,用木棍痛打这些抓回来的战俘,一直打到咽气。而且你们也可以看到:在移交的第一个小时内,到场监督的最高印度军官是一个少校,而这个少校事实上是听命于营场中那个特殊人员的头子的,也即是听命于美国,我们没有用。”
“中立国没有用,”奉命“接俘”的赖名汤向台北报告道:“一切由美国发号施令。战俘投奔自由之日,营场中非军事区的南部,一大堆美国将军和南韩的高级人员,曾同我们监督全部过程。其中包括美远东军总司令赫尔、美军第八军军长泰勒、美国陆军部长斯蒂文斯,还有南韩国务总理白斗镇,我们都庆贺这一件事情的胜利。白斗镇还说今天是我们太高兴的日子,美方举行了庆祝会。”
“中立国没有用,”赫尔向华府报告:“美国在高丽战争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共产党的战俘投奔自由世界来了。”
第二天美方在东场里如法炮制,全部战俘劫夺一空,但蒋介石反而担心起来,因为所抢战俘是否能够顺利到达台湾,关系重大;而美国这一措施,根据各地送来消息,尽是抨击之词,似乎非常不妙。
“真岂有此理,”蒋介石道:“人也走了,抱怨美国作甚?指责我们更是多余,没有美国这样做,我们怎能扣人?”
“很难堪,”蒋经国道:“可以看到,这两天美国十分着急,因为他们有关扣俘的消息都碰了钉子。美联社为了遮盖扣俘,曾经把这两万一千多人报道为‘欣喜愉快’、‘摇旗歌唱’,可是路透社和法新社的报道却不一样。法新社说战俘们是‘愁眉苦险’的。丹麦有一家报纸同时刊登了这两个不同的消息,但在美联社消息上加了一个小标题,叫做‘美国方面的说法’。”
“滑稽,”蒋介石皱眉道:“真糟糕哪!”
“是糟糕!”蒋经国道:“美联社负责人一见出了问题,立刻在二十日那天,接连从旧金山打了两个内部电报给他们在东京的记者,要他们想办法赶快补救美联社从旧金山发出的电报这样说:‘希望我们的记者写一篇文章,评论路透社和法新社所谓战俘“愁眉苦险”的说法。’另一个电报又说:
“‘在目前,要继续发好战俘的消息,无疑要用你们一贯良好的判断力。’”蒋经国苦笑道:“最后一句,那就把什么都说完了,”他叹息:“当然这是一桩不容易讨好的工作。”
叶公超也在“御前会议”上报告道:“到目前为止,有两个消息比较那个。一个是李相朝的严重抗议,他代表北韩和北平给蒂迈雅一封信,要点有三:一为反对蒂迈雅将来行使遣返权利的战俘交还联军。说他在如此决定时,是完全明白这是片面释放,也即是强迫扣俘,而且这些战俘已经分送南韩和台湾,指责蒂迈雅的行动方便了联合军的强迫扣俘,‘中立国遣返委员会的职权范围’因此破坏无遗,他们向他提出严重抗议。
“第二,李相朝说蒂迈雅用来支持这片面行动的论点是非法的,是站不住脚的,他们早已有了详尽论证,保留作进一步评议的权利。
“第三,印度看管军应该继续看管北营战俘,如有被劫持或跑散情况,印军应负全责!”
叶公超苦笑道:“这的确是伤脑筋的事,印度方面帮了美国一个大忙,可是在他们的报纸上,却又出现了完全相反的报道。”
蒋介石道:“印度报纸不该这样刁难了嘛!”叶公超道:“事实上不是那样。《印度时报》二十日刊登的战俘消息,以及《印度斯坦时报》同一天刊登的消息,几乎和新华社发的消息完全一样,甚至好多要紧地方比新华社说的还不利我方,因为在那里采访的印度记者,和印度看管部队原本是一家人。”
“我们是要小心,”郑介民道:“刚刚收到的一个消息说,共方开城广播,说二十二号下午,又有四名北韩战俘被遣返回来,其中两名是在扣俘过程中冒万死逃出来的。一个名叫李忠一的战俘,去年十一月间给我们发觉他想回国后,打断了他一条腿,并且在他双臂上刺下了十个反共大字,结果他还是跑了回来,并不因为这些而增加他的疑惧。”郑介民道:“于是广播说:到此刻为止,从东场里战俘营归来的战俘,已经增加到六百三十名,这些人冒生命危险从战俘营逃出来,先后在板门店揭露了大量事实,证实了美方对于扣留战俘的过程,使美国在道义上和政治上彻底破产。”郑介民皱眉道:“因此这批家伙到台之后,以及来台途中,恐怕绝不可能太平无事的。”
蒋介石道:“这个我们管不着,美国人说过几百遍:只要不听话,只要还想回家,就是全部喂了鱼、作了肥料,都没人敢说一句话!何况决不会死光的,里面我们的人还有不少,要他们将来用战俘名义对外,还是不成问题的。”
“对外嘛,”叶公超笑道:“那最好办,美方代表拉西今天在开城已经表示过了。这位美方首席委员在李相朝一再强硬抗议之后说,他不否认战俘是走光了,但被美方以大批武装部队配合其他人员押走的共方战俘,不是在任何警卫的强制之下,而是由于他们的自由意志,自愿地和有秩序地进入美方军事控制地区的。”
蒋介石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也真难为了拉西,就这样说吧。”突地侍从室送进红色卷宗,蒋经国接过翻阅,说:“联合国军总司令赫尔将军,已经宣布:自今天零时一分起,所有投奔自由世界的战俘,已具有平民身份。他说美方将十分尊重职权范围中规定的战俘权利,没有选择遣返的战俘都有权利享受作为平民的自由,从今天起,战俘们完全是个自由人了!”
他们当然不能目击:正在驶向台湾的轮船上,不少被称为“自由人”的战俘,正惨呼痛骂着被抛向大海!
话说美、李、蒋三方勾结劫持战俘一事,不顾中、朝两国政府的抗议和世界舆论的谴责,正紧锣密鼓地按他们的罪恶计划进行着。举世之人,实在无法也不可能全部目击开城这一幕伤天害理的丑剧:美国第八军军长泰勒,就在战俘牛马般给押运首途,死亡频闻时,却与李承晚、蒋介石两方面代表签订了移交战俘的契约,把七干五百多名朝鲜战俘和一万四千多名中国战俘,当作猪仔一样交与李、蒋手中。开城会场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人无分左右敌我,个个感到这与赫尔口中的“自由人”、“平民”不符,这两万多人的真正称谓,应该惨过“战俘”。
一个瑞典人说:“这与赫尔所说的,有什么符合之处呢?他们出路只有一条:编入李、蒋部队甚至弄死,那么他们的自由和权利又到哪儿去了?”
一个印度人说:“李承晚的人早已对我们说过,战俘一旦出营,就得为南韩当兵,除了死,决无选择余地。”而且正当美国大谈其释放战俘为平民时,负责处理战俘的李承晚的军官说:“虽然战俘们在技术上说已经获得自由,但全部战俘将留在我们手里,期限未定,这不说明了战俘们的处境吗?他们要一直给禁闭到被编入对方的部队为止。”
另一个美国记者笑道:“本来,李承晚想利用强逼战俘‘自愿’入伍的,但是尽管你进行了数不清的威胁和恫吓,全部战俘在甄别时仍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大声公开表示不愿当兵。这一来李承晚吓了一大跳,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局,因此在甄别之后,他就改变了办法,用征兵手法对付这批战俘,不管你肯不肯当兵,一律送去当兵!”
有人问:“那中国的战俘怎么样呢?尽管全世界在说话,北平这几天抨击得更厉害,你以为这批战俘会加入国民党吗?”
那美国记者苦笑道:“我虽然也是反共的,但我对这次的扣俘毫无乐观根据。这批战俘是在赴台湾途中了,但是别忘记:押运战俘的正是美国的驱逐舰和海军战斗机,没有美国帮忙,那一万四千人会到台湾才有鬼!可是这一路上,天知道会出现些什么故事?据我所知,虽然武装押运人员的总数不可能和战俘相等,但恐怕相差也不会太大,这个数字说明了很多事情。”他补充:“二十日早晨,美国就出动了五千名兵士才把这件事办完了的。”他想了想:“现在,战俘们正在船上,给他们抛下大海的有多少,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一个印度兵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这批中国战俘一到台湾,又该如何?”
“据可靠的消息,这批中国战俘,到了台湾,先要受三个月的训。”那记者说。
无论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人,对美国的扣俘都认为是伤天害理,但美方人员在开城却有如大捷,兴奋难以言喻。廿二日那天战俘已经抢光,美方官儿们闲来无事,在营内纵酒欢谈,兴高采烈。一个说:
“今天一早,我可做了件痛快的事儿。”众人问所做何事,那人说:“他们老是说我们违反停战协定,老是说我们对中立国视察小组的中立国人员,既要干涉,又要侮辱,我就给他们看看颜色,我非要违反、干涉和侮辱不可!
“今天我在K十六机场,看见来了那个仁川小组,他们又到我们基地视察来了,实在见了有气。我听人家说,那个高高大大的家伙便是波兰人雅盖尔尼茨基少校,他视察得真仔细,我们对他也特别有气,有人便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等他在机场俱乐部餐厅吃完饭时,有人便在他放在大厅里的外衣口袋里,塞进一张用波兰文字写的纸条,哈。上面写的,妙极了,真妙极了!”
众人皆问妙在何处,他说下去“纸条上写得清楚:‘今天晚上九时或明天上午十一时,请到俱乐部来玩‘推圆盘’游戏,一个手里拿着报纸的人望着你,你便跟他到男厕所去,他将给你指示。’”此人说毕,笑声继起,众美官笑得前仰后合。
“我已听说了,”一个官儿道:“仁川小组已经通知我们的联络官,认为你刚才所说的事情是侮辱中立国人员,是一宗挑衅事件,他们要我们澄清——澄清个屁!”
笑声中另一个宫儿道:“李相朝昨天也有信给我们的拉西,还用了‘揭露、谴责、干涉、公开威吓’等等字句,记得有一句说‘正因为美方有意不断违反停战协定和双方协议,美方对中立国监察委员会在南方的中立国视察小组多方加以阻挠和干涉。’这真是不成话的,我们几时瞧得起你们这个鬼组织?”
狂笑声中,那个看来职务最高的一个说:“真想不起这么多了,他们和我们交涉不止一次,昨天和前天,我们禁止仁川中立国视察小组进入仁川港口执行视察任务,没有动手动脚,老实说已够客气的了。想不到他们还要中立国监察委员会调查,那真是太多事,我们又非反对不可!我们又曾殴打过大邱中立国视察小组的瑞典人拉尔逊上尉,也曾在江陵机场公开捆绑了中立国视察小组波兰人哈都克耶维赤,他们都一记在帐上,要我们这个那个的。”那人恨恨地说:“真是不自量力,美国这样做老实说已经是相当客气的了。”
这班美国官儿们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忘形,正在这当儿,一个洋名乔治的台湾人员入内,一片“哈罗”声中,有个美国人举杯问道:“乔治,为什么你还没回台湾去啊?”另一个说:“乔治不回去才妙,他带我们找的女人比我自己去找的好!”众军官大乐,齐说:“喝一杯,喝完之后一起取乐!”那乔治也不知道低声说了些什么,逗得众军官哈哈大笑,于是搂着肩膀闹成一团。
有人问:“乔治,瞧你的模样,这一阵至少轻了十磅吧?”
那乔治苦笑道:“这还用得着说?那批共产党真不是容易对付的。”他伸出胳膊,播起袖管,露出一块纱布来:“这是昨天的成绩,有一个家伙已给逃出去了,三个人使劲追赶,拉了回来,可是多了这么一块。”
一个军官大笑:“很好很好,留个纪念吧,我们不是在他们身上刺了很多字吗?”狂笑声中有人问:“乔治为什么不回去?这里可没有你们的事啦!”乔治道:“还不是等另外一件事?”另一个人问:“乔治,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把这批煞星送给你们吗?”那台湾特务知道他们已经醉了,佯问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对方大笑道:“那真的不知道吗?这批礼物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再想想吧。”乔治只是摇头。
另一个军官道:“到了那边,你们才知道这批礼物一不能吃,二不能穿,三不能用,四不能玩,只能给你们背上个大包袱,却叫做联合国的胜利,要你们没有资格参加高丽之战的花生米享受‘胜利果实’。”另一个连忙接着说:“这叫做一石二鸟,既气坏了共产党,又为难了国民党。”一片笑声中那乔治故意反问:“不见得吧,你们对我们一向很好,‘花生米’只是亲昵的称呼……”对方那个大胖子眯着一双醉眼、搂着他的肩膀说:“乔治,在高丽战场,你是我所欣赏的台湾干员之一,你很忠实,这在特工人员之中非常难得,可是你并没有参加中央情报局,这对你个人是个损失。我问你:一旦花生米不行了,你又该怎么办呢?”乔治又反问道:“他不会不行吧?有美国支持,他不会不行的。”对方大笑,一饮而尽道:“我说你老实只是礼貌,你其实太没有眼光了,我告诉你,美国固然支持花生米,但是更支持他统治下的福摩萨人,有一天福摩萨人弄垮了花生米,请问我们难道派第七舰队攻打土人,像剿红番一样吗?”那乔治佯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是这样!”一片笑声中,那胖子指指一个道貌岸然的“专家”道:“我把你介绍给他吧!”
那乔治果然恭恭敬敬,到得这个“专家”跟前,请他过那边去。细瞧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原来那“专家”白蜡面孔,脸孔尖削,有如电影上的死尸一般。说也奇怪,这张桌上原本如疯人院,如今“专家”一到,连醉汉都苏醒过来似的,一齐龇故牙咧嘴,朝他点首为礼。那“专家”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你们玩得好哇,”肥军官笑道:“那有什么好?乏味透了。”另一个说“你的本事才真好,苍蝇蚊子都可以当朋友看待。”那乔治心头一亮,明白了,原来此人是个细菌战专家。却不清楚他为什么长得一副怪相。
胖军官道:“专家先生,这个乔治挺能干,你给他导引一番吧。”
“现在没有人,”那“专家”道:“他们都走了,我最多还有几天,也要回研究院去了。”
“不是这个意思,”胖军官道:“他也很快回台湾,既不能帮你工作,也不可能是你的荷兰猪。”他笑:“我是说,你把他推荐给中央情报局,我想他比有些人有用得多,你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了多少工作。”那“专家”闻言不语,半晌,喝了口酒,问道:“乔治,有人告诉我,在台湾火烧岛,有一个研究细菌的机构,某一次出了事故,听说花生米很不高兴。”
乔治道:“这个,我没听说。”
那“专家”道:“有人告诉我,说这是美国在台湾的一套花样,一方面让某些地方疾病流行,另方面却大施医药,既让台湾人讨厌官儿们办不了事,又感谢美国人对台湾的援助,你说真有这种事么?”
那乔治道:“真的不知,真的不知。”
“专家”耸耸肩膀道:“如果真有这种说法,我实在表示遗憾之至。可是我必须告诉你:这种说法并非中共广播,而是一位国民党高级官员亲口对我说的。”
乔治忙问:“谁?”
“这个不能随便说,”那“专家”道:“否则今后没有人敢给我们消息了。”他一顿,又说:“刚才胖子要我介绍你进中央情报局,你真是有这兴趣么?”
乔治一身冷汗道:“我怕没有这个资格。”胖军官插嘴道:“你比谁都有资格,我可以作你的推荐人。”那“专家”道:“当然,进中央情报局也不是看戏吃东西,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我有几件事情奉托,你回台湾之后,如能逐件做到,定有佳音报到,不知你赞不赞成?”那乔治没答应,但对方却又不声不响。
那胖军官哈哈一笑,说:“这里不是随便说话的地方,好在你们已经说开了头,以后自己进行吧,乔治,快喝,喝完了,”他挤挤眼睛:“打靶!”惹得一阵狂笑。
那乔治瞧一眼手表道:“他们离开仁川一天了,一路上没什么,刚才还有联络。”一个军官以指蘸酒,在桌面上乱点道:“你放心吧,乔治,这一回我们真是帮忙帮到没人相信,你没去过仁川,光知道我们护航,至于怎样护法,恐怕你也不清楚吧?——喏,这是两艘潜水艇,”他用酒点了两点:“算是开路先锋,走在最前面。后面呢?战俘们分乘十五艘登陆艇,分作三队,每队一艘在前,四艘在后。在三个队形之前,两艘潜水艇之后,就是一艘救护船。”他用酒水在队形两边各点五点:“每边五艘驱逐舰。”又在整个队形右上角点了两点:“喏,另外有一艘航空母舰在这里,它身边另有一艘驱逐舰。”再在上面点了八点:“护航舰队上空,每天有八架飞机巡逻,请问这般阵容,且别说共产党距离遥远,鞭长莫及,就是很近,又该如何?”他抹抹鼻子:“何况开船时那种戒备,岸上船上,根本连苍蝇都不能乱飞一通。”
那乔治道:“这真好,对那批战俘,我可是恨死了!这回可要他们好看的!”胖军官闻言大笑道:“乔治,你这小子可错了!要知道这批战俘到台湾,你我双方,真是花了吃奶的气力,叫做投奔自由,而不是什么强迫运俘。他们到了基隆,就差花生米不会迎迓,陈诚以下,都得去接什么欢迎大会之类,更是有声有色,你怎么可以拿这种口气说话?”乔治唯唯。“专家”插嘴道:“在船上还可以,到了台湾,那就不行啦,到那时候,喂鱼的已经喂鱼,动弹不得的当作病号处理,一病不起;凡上岸的都得乖乖儿听话。我们蔡斯先生还要挥舞着他的马鞭,大叫‘顶好’,说他们是‘反共战士’哩!”众人闻言皆笑,笑到连酒杯都往地面落。
但在十五艘登陆艇上的战俘,绝大多数的人眼泪往肚里咽,一部分人真的在大骂挨打之余已给摔进茫茫大海之中,一部分人则悲愤交加,纵身跳海;一部分人熬不住海浪滚滚,呕吐不止,一头跌入海洋;一部分人挨踢挨打,挨杀挨绑……海洋风呼浪啸,日月无光,每一条船都是人间地狱。国民党特务明的威胁利诱,暗的也暴露身份,胁迫真的战俘做这做那,十分忙碌。只有美国官儿们一路舒坦,在舰桥拿着望远镜远眺。
美国军官们一心一意硬把战俘往台湾抢运,偶或把赖名汤的手下找来问问,那些战俘有何动静。当下指挥舰要一个矮胖子上船,嘱咐道:“那些家伙都是不要命的,可是我们却宝贵每一个人。人越多,我们的味道更好,这个道理你们懂,因此除了昨天上船前后,一大堆给你们喂了鱼的之外,可不能再减少了。”
那矮胖子道:“是是,不过今后他们不老实的机会就不多了,到了台湾,老实说真的给他们自由也不怕他们跑掉。昨天他们闹过之后,一直在睡觉,大概是因为太困了,每个人都沉沉大睡十几个小时。”美军官笑道:“你错了,我也曾派人去看过,发觉有不少人装假睡,并没有真的睡着。今天的情形如何?”那矮胖子一怔,苦笑道:“今天我们的人有意扭转这种又闷又要爆的空气,曾经派出好几个炊事小组,学烧美国行军灶,还有利用舰上设备的知识,但这些东西一点劲也没有,都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美军官笑道:“是不是在舱里,连饭也不肯吃?”矮胖子一怔,还没开口,对方已在皱眉说:“这方面,你们要多花点气力,别说饿死,饿坏了给欢迎的人看来,也不成样子的。”
矮胖子唯唯,苦笑道:“他们都推说风浪大,晕船,吃不下东西。有的人干脆装傻,一声不吭,粒米不进。”他叹了口气道:“唉,真拿这些家伙没办法,他们也真不像话,真是不成话,好说歹说,还有不少人在哭哩!”
“这个,”那美军官道:“他们像沙丁鱼似的挤在舱里,头压着腿,脚压着腰,要小心。据我们的人说,据他观察,还是不妙。拿他们的呕吐来说,他说有几个人想吐,可是忍着,花了很大气力忍着,有些忍不住了,便掩着嘴往舱口跑,很多人在半路上,甚至还没站起身子时,就吐了,而且吐了旁人一身,但对方不以为忤,反而扶他,帮他揩抹,人人在眼中流露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我们的人说:‘实不相瞒,看到这种眼神使人紧张不安。’”他指指矮胖子的佩枪:“请你注意,从此刻起,最好把这些东西收起,态度更要和气。”
矮胖子唯唯而退,过得船来,进得舱里,一股难闻的味道触鼻,但又不能开窗启门,船上正严防他们跳海,于是随便在人丛中一坐,问一个小伙子道:“好啊?”对方默无一语,点了点头。矮胖子又说:“真是恭喜啊!从今以后,你们百分之百变成自由人啦!我们准备把二月廿三日定为‘自由日’,纪念我们自由世界的胜利,庆贺你们万把人的自由。”沉默良久,那小伙子冷冷地说:“不愿做奴隶的人,他的身体纵使被禁,心还是自由的!” 矮胖子愕然。
目睹战俘们不言不语,矮胖子十分困窘,只得假笑道:“呀,你真行,说话有哲学味呢!”再想问什么,又怕碰钉子,忽地瞥见舱口有个熟悉的面孔一晃,忙叫道:“老刘老刘,快来快来,这里有个哲学家。”接着一脸尴尬相,介绍道:“这是本党党报记者刘先生,他奉命与你们一齐回台湾,你们聊聊吧。”
刘某掏出钢笔和本子,问道:“连我都吐了,你们东北人大概更加受不了。”
对方冷冷地说:“我们这个舱里,四川人最多。”
“哦哦,”刘某道:“四川吗?呵呵,好地方,天府之国嘛,我很熟,很熟。那你什么时候参加军队的?是去年吗?共产党强迫老百姓当兵,要你们抛乡离井,你说这多么可恨啊,是不是?”
对方眉头紧皱,不说话,再三催问之后,不得不说,却叹气道:“你别记了,我的话上不了报。”
“那为什么?”刘某诧道:“报馆派我来,怎会不用我的稿子?”
对方道:“反正你们上不了报。”于是刘某苦追,对方苦笑,说:“既然如此,那我说了。”他木然地说:“我本是国民党军,给派到北方,打不过解放军,整个团给缴了械,当时解放军愿意给路费,让我们回家,可是我们大多数人都没地方去,家里也没法过日子,而我们当兵时,也不是志愿的,是抓壮丁冒名顶替的,我本来姓刘,同你一个姓,只因连长要我姓丁,只好丁下去了。”他苦笑:“缴械之后,我们没地方去,于是重新背起了枪。”
“是这样,”刘某收起钢笔,还不死心,“可是这也是共产党的毒计,要俘虏当炮灰!”对方一听又苦笑道:“反正你上不了报,实说了吧,我们当时是再三央求,才吃饷的,好多抓壮丁时年纪太大的人,解放军都发给路费、衣服和车票,要他们回家去了,求也没有用。”他苦笑:“留下来的,也是自愿。他们那边征兵呵,……”他不说了。
“怎么没下文了?”刘某心头在叹气道:“说呵!”
“好,”对方道:“你可不能说我这个那个呀。”见刘某点头了,才说:“共产党征兵,参军的叫做‘考状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你以为来一个收一个,来两个收一双,一个不来便抓吗?”接着一片哄笑。
刘某脸上热辣辣,明知对方在说什么,正想岔开话题,这个四川人却抢先说道:“你别再问什么了,反正登不了报。不信,我再说几句:两个党的军队我都当过兵,两个社会我都经历过,我认为共产党好,好就好在共产党真正是为了救中国,真正是为老百姓谋幸福。我不愿去台湾,假若我能复生一千回,我一千回都愿意在共产党军队里当兵。这全是我的心里话,你能登报吗?”
这位刘记者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一边擦汗,一边退了出去。
犹似其他特务那样,矮胖子对于战俘们的讽刺、讪笑以及沉默的抗议,都假装不懂,准备到台之后,再开杀戒,只说:“你们放心吧,我们欢迎你们这一次投奔自由,隆重极啦,除了蒋总统,自陈诚以下,各部长都会到码头迎接,其他各级官员更不必提了。而且美国方面也特地派出他们的陆军部长史蒂文森,以及美国驻韩大使布瑞格斯到台湾来欢迎你们。你们一到,他们就会在陆军总司令孙立人陪同之下,和美国驻华大使蓝钦、美国驻华军事顾问团正副团长蔡斯、麦克唐纳一大堆人欢迎你们,神气极了。”
战俘们见他对这种美国人如此津津有味,个个起了鸡皮疙瘩,极度卑视,干脆不理他了。那矮胖子十分没趣,搭讪着转过其他舱里,又去进行他的“安定”工作,按下不提。
话说战俘们经过五天航行,被海盗绑票似的分批到得基隆,才发现蒋介石所布置的“迎接胜利”,比路上风闻的还要厉害,也因此特别感到戒备森严的军警密探,木然呆立的“欢迎群众”与“欢迎”二字相差多远。单表内中有一条编号二三○停泊在基隆外港的劫俘登陆艇上,当夜发生了好大一场风波,蒋介石手下以为战俘竟敢暴动,便派出大量军警前往制止。
原来这条船与一艘日本货轮相距极近。战俘之中有个名叫陈永华的台湾人,日本投降后被召服役,在大陆内战战场中被俘,也就参加了解放军,迨抗美援朝开始,陈永华也志愿援朝,某次在战场被俘,这番回得故土,百感交集,无以言喻。船头眺望,隔邻那个日本海员便和他们谈话,但限于语言,只有陈永华能够用日本话和他交谈,这引起了船上特务注意,但苦于听而不懂,一方面监视他俩,同时调度懂得日语的特务前来。
那日本海员怎知道蒋方如此紧张?通名道姓,说他名藤井度,是船上一名舵手,这次运货来台,即将归去;他问陈永华在台还有何人,答尚存老母。陈永华问他日本情形如何,这么一扯,双方谈到了新中国,藤井度伸出拇指,表示对新中国非常佩服,非常向往,陈永华闻言百感交集,也没说的那日本海员安慰他道:“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你们这次‘投奔自由’,是美国一手布置、伤天害理的丑剧,没人相信你们会这样做的,何况在这一仗里,你们是胜利者,他们用卑鄙残酷的手段对付战俘,也是天下人共知的。你们既已如此,见机行事吧,我送你一样东西。”
陈永华不知道他要送他什么东西,正要说:“不必客气。”那藤井度已经过船去了。战俘们也猜不到这个日本海员会拿些什么东西回来,但在百无聊赖时有此插曲,人人感到新鲜。正在这当儿,忽地来了几名特务,十分紧张,查问日本海员现在何处,众人一听,还没开口,藤井度已夹了本书过船来。于是特务命战俘不准作声,看看这个海员做些什么。
藤井度上得甲板,奔向陈永华,递给他一本书道:“这是我们来台湾之前,因为下船还早,到街上遛达时买的。读了一路,觉得它说得很对。这种书在台湾是买不到的,可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们也应该朋白自己的事情,不如送给你。”
陈永华明知左右前后都有特务,送吃的没有关系,送书便有问题,还没来得及接,那本书已给旁人一把夺去,打开包装一看,上面露出六个大字:
“新中国之写真。”
于是甲板上顿时引起一片骚乱,陈永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联队长”王尊铭已闻报前来,一手下当即把书给他过目,那小头子翻了几翻,只见内中对新中国的建设极为赞扬,对于新中国的前途更是乐观,其他如图片等等,无一不说新中国如何了得,对于抗美援朝的胜利,更是钦佩之极。
这对蒋介石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那“联队长”当下咆哮如雷,命手下将藤并度扣了,战俘们一齐退回舱里,这一骚乱使附近几艘护航舰上的美国官兵大为紧张,断定是战俘不甘压迫,因而暴动,忙作紧急戒备,派出橡皮艇,把武装士兵运到战俘船上,到达之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那“联队长”问藤井度道:“你这本书哪儿来的?”对方说:“在大阪书店买的。”
“你知道这本书说的什么?”
“说的是新中国好,”藤井度道:“你刚才翻过,也知道了。”
“你为什么把这本书送给战俘?”王尊铭道:“你知道这性质的严重吗?”
藤井度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自由中国’,送本书给一个懂得日文的朋友,我想不会成问题的。”
王尊铭把脸一沉道:“这是要枪毙的,为匪张目,私相授受匪党书籍,要杀头的!”
藤井度道:“这是一本日文书,我是个日本人,我不管什么党不党,只知道这本书写得好,我愿意送人便送人!”
王尊铭大怒,咆哮连声,气氛紧张。
那美方也越来越弄不清楚,因为这情形委实不像什么暴动,连忙又派翻译员蓝晋愚前往查问,这才明白是为了一本日文书,当下命令蒋方立即监视全体日本海员。那王尊铭一方面派人检查所有日籍海员,是否还有类似《新中国之写真》这一类书籍,同时继续盘问藤井度道:“你是不是日本共产党?”对方笑道:“我如果有资格做一个共产党员,那就好了。我只是一个日本老百姓、一名海员。”
王尊铭道:“既然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为什么把共产党的书送来送去?”对方道:“我已说过,书是在大阪买的,好像我在台北街上买东西一样,能够买得到,这不是很平常吗?”王尊铭道:“你知道你们日本同中华民国是有邦交的吗?你是日本人,就应该服从政府,共同反共;如今你反而为中共宣传,这不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吗?”
藤井度苦笑道:“我是日本人,想法不一样。我想到的是:一个日本海员在他自己的国土上,买到了一本可以买到的书,随船出海到达与他国家有邦交的地方,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本书送人呢?特别是这批战俘,都是你们宣传‘反共’的人,如果属实,那么他们拿到了这本书之后,还怕他们受什么影响呢?还怕你们的老百姓会怎么样呢?”
王尊铭碰了一鼻子灰,但对这日本人也没办法。吵闹间,美方要他把那日本人交给美方处理道:“情形特殊,不如让我们把他带到日本再说。”王尊铭更无异言,由美方盘问日本人,自己转过身去问陈永华道:“你和藤井度,必是老朋友了?”陈永华道:“初次见面。”王尊铭道:“初次见面就会送你东西?”陈永华道:“幸亏是你自己亲眼目睹,亲手接过这本书的,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王尊铭还想说什么,另一特务悄悄提醒道:“这就算了,陈永华是唯一的台湾人,难得有这么一个台湾人做标本。而且他怎么来的?你也该多想一想,弄不好出了事情,你以为开玩笑的吗?”王尊铭一听也没说的,于是转过头去,要战俘们检查服装,检查旗帜,检查上岸之后,那些七七八八的“化装表演”是否有所遗忘、漏洞或错误,当时舱下又像爆豆一般,喧嚷不已,见者失笑。
但战俘们的心情非言可喻,他们“投奔自由”却如置身囹圄一般,归心似箭却遭美国绑赴贼巢,创下了古今中外“集体绑票”的纪录。
正是:万人泣血失自由,盗魁举杯喝泪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