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九四八年秋季,东北战局急转直下,隆隆炮声中,国民党文武官员忙于琉散,顾不得欣赏关外秋色的景致了。在沈阳美国领事馆中,有一天晚上灯火辉煌,大客厅中气氛低沉,却看不出一点儿撤退迹象。而美酒佳肴,箱笼杂物,又似乎在欢迎有客到来。长桌上高矮肥瘦面对面地坐了好几个,但主席却是一个日本人:西田。
“绅士们,”西田说得一口流畅的美国话:“我离开沈阳,一眨眼几个星期过去了。这次回来,重又见到威尔斯先生,亨特先生,李嘉森先生,巴兰先生,佐佐木弘经先生,心里很高兴,因为一个更艰巨的任务落在我们身上,而我们一向不在乎这些的,各位大概都能同意。
“这一次,”西田道:“我见到了杜诺万先生。杜诺万先生对在座各位的信任与日俱增,而对于我这个美籍日人来说,这种信任更感荣幸。”
“东北的局势大家看到,”西田鼓着眼睛:“蒋介石的部队很快就会离开;”他叹口气:“对于南京的低能,杜诺万先生同我们一样,表示了无限的愤慨!但事情已摆在面前:今后同共产党的东北作战的,不是蒋介石的几十万部队,”他把手指绕了个圈儿:“而是我们几个!”
佐佐木弘经一怔道:“西田先生,战略情报局决定把我们留在东北?”
“是的,”西田道:“我想你不会介意。”
“不不,”佐佐木弘经忙道:“我只是问问。”
“那很好,”西田干咳一声:“杜诺万先生要我们立刻弄清楚三个问题:检讨一下过去;安排一下现在,估计一下将来。巴兰森先生可否把第一个问题扼要报告一下?”
巴兰森把雪茄往烟缸一搁,迁缓地搓搓手道:“可以可以。”他想了想:“绅士们,我们的领导人深深地感到:共产主义的威胁是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因此在二次大战期间,日、德、意——尤其是希特勒,给予我们很多可以参考的东西。我们反共分两方面,对内成立联邦调查局,对外成立情报局,那是一九四一年七月间的事了。
“陆军系统的杜诺万先生出任局长之后,第二年扩大组织改为战略情报局:O·S·S。在我们机构里尽是英雄好汉。”他笑了笑,“例如G·E·布克斯登上校,他还同杜诺万先生创办了极端反共的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同华尔街有关的积极反苏的朋友、白俄流亡亲王与将军塞尔盖·奥布伦斯基,甚至纳粹朋友等等都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在这里我必须重复杜诺万先生的嘱咐:我们到底为什么目标而战!”
大客厅中烟雾腾腾,西田悄悄地推开一扇窗子,探头窗外,前后左右扫视一遍,听巴兰森说下去道:“我们为何而战?大家在二次大战时期己看清楚了。杜诺万先生要我们分赴各国收集情报,并不注重于希特勒,主要却是搜集有关苏联的情报。我们的人有的穿上外交官的燕尾服,有的打扮成为商人,有的披着黑色长袍,有的算是新闻记者。但在中国的情形比较好,我们还公然挂着O·S·S的证章。
“由于戴笠、胡宗南将军的合作,我们在西安小雁塔还训练过朝鲜人,这些情形都说明了我们作战的目标,充分掌握中国,利用中国作为对付朝鲜的跳板之一。”西田闻言,大点其头。
巴兰森笑笑,吸了口烟道:“现在我们可以进一步看看:过去那一段,我们有些什么收获?战略局在中国的活动,我想可以分为两段,第一阶段是从美军进入昆明,到日本投降之前为止。在这期间,我们以‘联合对日作战,中美交换情报’为借口,在昆明、重庆、西安等地设立了总支部。西安的总支部还在华阴设立了前进指挥所。我们的总部设在昆明,附设于驻中国的美军总部,这一段的工作十分顺利,痛快极了。”
“第二段,应该从日本投降之后算起,到目前眼看东北快要完蛋为止。本来,在一九四五年间,我们就已宣布撤销战略局了,但事实上,”巴兰森“咭”地一笑:“这瞒不过大家,我们照样在中国忙碌。还可以说:自从二次大战结束以来,我们只是在名义上撤销战略情报局,而事实上我们的工作更为展开了。不过也有一些变化,例如战略局在名义上撤销之后,杜诺万先生改任中央情报局J组的负责人。这个机构谁都知道是干什么的,但谁也不清楚它有多大规模。我们在活动上也稍有修改,例如在日本投降后,活动方式上也有些变更,改用‘遣送日俘、日侨返国’耍花样。并且撤销了昆明、重庆、西安等地的总支部,只留少数人在当地工作,大部分人员分赴上海、广州、青岛、北平,东北、郑州等地,设立了新的特种机构。那时光因为美军已自中国撤退,战略局在中国的总部已移往上海;并因美国海军方面同蒋介石有特工合作协定,我们总部的对外名义也就易名为‘海军第四十四外事观察队:E·S·D’……”
“巴兰森先生说得很对。”西田接下去道,“请大家温习一下过去,可以帮助未来的展开。现在,四十四外事观察队已经宣告结束了!各位身上将担负起新的差使。”
巴兰森打开一瓶白兰地,给自己斟满半杯,渗入冻水;再把瓶子递给旁人,喝一只,笑道:“西田先生,允许我补充几句。”
“可以可以。”西田这个美籍日本人,有如其他同美国特工在一起的外国人那样,自卑感甚重。只见巴兰森声色俱厉,说:“在东北作战的我们伙伴,有几个不同的国籍,但目标只有一个:反苏反共!战略情报局在中国公开活动过,也用‘联络’‘视察’名义活动过。我们无论用公开的名义也罢,不公开的名义也罢,我们的目的并无二致。”巴兰森大口喝酒:“我们的目的是完成日本人所完成不了的:向朝鲜、中国、苏联下手!在亚洲能够独霸,在全世界可以独步!”说罢又喝。
西田透一口气,徽笑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
“我来报告。”西田说:“我们过去的情形,刚才巴兰森先生说得很清楚。今后,我们的做法是,”他放低声音,“全都转入秘密活动!”
在座各人闻言纷纷喝酒,不作一声。
“这是未来,”西田说:“现在我们要检查一下:我们的工作做得如何?”他也喝了口酒:“绅士们,我们都知道,我们同蒋介石的人合作得很好。通过他们,我们的力量已到达中国的各地机关、工厂、学校、商店、交通部门和每一个角落。找们甚至通过曾经在中国住过的日本人,以及在中国多年的传教士,对中国各省的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情况,做过详细的调查侦察;我们还同黑社会势力和地方有力分子取得了联系,对我们的帮助大极了。”
“但我们特别注意东北,因为东北接近苏联朝鲜,容易取得有关他们的情报,这是一;东北自从日本投降以后,共产党的力量增加得极快,这是二;东北是中国的工业基地,这是三。有此三者,我们一定要在东北打开局面。”
“今后,杜诺万先生重视东北的做法,可以从这些事实中感觉到:例如战略情报局不但在东北设立了总支部,而且北平的总支部也在长春和大连设立了情报分组。同时上海总部也直接派人到东北视察。今后我们在东北活动的重心,则仍为两个地区:北满以哈尔滨为中心,南满以大连为中心,目标仍然是搜集军事设施以及工业设备的情报。至于我们在东北当真完蛋之后的具体做法,那就没有现在方便了,可是也不错,上面订下的办法很好。”
见众人神情紧张,西田强笑道:“上面要我们做老板,开一个餐厅做掩护,而且连名字都有了。”
“叫什么名堂?”
“叫做‘亚利餐厅’。”西田道:“名字反正无所谓,大家记住就行。”他干咳一声:“我们这里对于建立一个电台是家常便饭,但弄一个餐厅倒是不简单,慢慢商量吧,我不相信共产党明天就会到沈阳来。”他喝口酒:“这里,有一个《十月潜伏活动计划》,也留着慢慢谈吧。让我们先回忆一下,过去进行的工作方式以及成就,有些什么可以拿来做参考的。”
巴兰森苦笑道:“看样子,我这个‘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视察员’,眼看做不成了。我不能再挂着‘视察中国人民痛苦,以便分配救济物资’的招牌得到便利了。不过我所搜集的东北军事地图、兵要地志、经济交通情况等等的情报也不少。”他指指佐佐木弘经:“他就是在这一段时期中给我们邀请进来的。佐佐木弘经先生本来是日本特工,经验丰富,我们实在太需要了。除了他,还有中英混血儿吴人杰先生,内蒙人日本特工伯彦苍先生,坂下喜一先生,曹承德先生,萧耀庭先生,台湾人杨朝和先生,山村嘉昭先生,竹内始先生等等,都是好样儿的,今后我们不管采用什么方式,发展组织应该是工作之一,这个,西田先生当会同意。”
西田忙笑答道:“是的。”
佐佐木弘经也找到机会说话道:“我感谢美国朋友对我们日本特工的重视。不过我们也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在这个时期中,我们的‘T·S’特工组织,为总局搜集了哈尔滨军政情况、哈尔滨内外治安情况、开源共军动向、四平军政经济及社会动态、哈尔滨、长春与长春、沈阳间的共区情况、共军九月攻势动态、东北共区东部国境干线道路、北满铁路运输情况、滨江站火车运输统计表,内蒙人民自治政府组织概况等等重要情报七十八份。”
巴兰森嘴角上泛起一个不屑的笑容,佐佐木弘经忙说:“当然,我们的‘T·S’成绩还太小。不过可以顺便报告一下,‘T·S’的组织成员以满洲国官吏、警察、宪兵、地主为主,我们坚决主张反共,重建一个满洲国。至于今后该怎样做,还得请大家指教。”
坐在一边摇摆双腿的亨特从嘴角拔出雪茄,苦笑道:“我想我不应该再住在美国沈阳总领事瓦尔德先生的隔壁房间里,这样对我不利,西田你说我该搬到哪里?”
西田还没开口,巴兰森接嘴道:“那还不容易?你还怕没地方去吗;那儿个小娘儿们,怕要为你展开争夺战啦!”于是客厅里爆出一连串笑声。亨特道:“说正经的,谈到过去,我认为关东军手上那份有关苏联在亚洲的军事设备情报,落到我们手里是件大事。日本和满洲国十四年来在东北的军事工业设施、各地产资源、地理、交通、气候、人口、各民族的风俗习惯,以及有关苏联的各种材料,我认为应该继续搜集,尤其是各地有关军事战略价值的情况,以后更不可少。去年我们曾派出中村乔治先生,设法弄了到满洲重工业株式会社总裁高峙达之助在‘八一五’后密藏的大批资料。这批宝贝埋在长春东光区东安后街三○七号满洲重工业株式会社庶务科长柏原一马家里。”亨特拍拍额角:“那实在有味道。记得去年八月二十六日,中村同两个美国朋友,从晌午起开始挖掘,连破碎纸片都不肯丢弃,一共运走了三吉普车。”
“还有旁的玩意儿吗?”
亨特摇摇头:“没有。只有一百几十本册子,我们以为没什么大用处,就没照单全收。”
“是些什么册子?”
“大都是精密数字,表皮都印有珠红色‘极密’两字,是满洲国新京特别市大同大街四○六号满洲重工业株式会社所有。记得内中有什么军需工业能力、满洲帝国接壤苏联极东及外蒙古详图、苏联乌拉尔以东制铁资源地图、战力之构成、军政初期工作要领等等,材料还是不错的,嘿,一大堆!”
“那为什么不拿光它呢?”
“也得给蒋介石留一点。”亨特微笑:“如果你认为这些东西重要,那末我们运走的三吉普车材料的重要性,更是可以想见了。”
“这批东西——就是留给南京的哪些,现在什么地方?”西田问。
“在长春,”亨特道:“由西通化警察分所交给长春警备司令部督察处。”
“我想,”西田喝了口酒,抹抹嘴道:“潜伏计划之中,我们的工作对象,应该先谈谈。哪一位先开口。”
“这个,”巴兰森道:“应该参考一下其他机构的纲要。”
“好的,你说吧。”
“我举的例子,是天津我们机构的。”巴兰森沉思,忽地直扑窗前,众人一愣。
但巴兰森迅即坐下,大口喝酒,苦笑道:“我发现有一道光掠过窗前,原来是探照灯反射在隔壁窗玻璃上,没有关系。不过我应该提醒各位,我们的处境今后不见得有利,得随时随地注意,要记住蒋介石快撤退了!”
众人默然。只见人人喝酒,个个抽烟。
“天津的情况不错,”巴兰森言归正传道,“我记得很多事情,可以提供我们今后潜伏工作的参考。”
“战略局在天津的机构叫做‘美国陆军联络团天津分团’,在天津第十区香港道二三四号,有几幢理想的房子。我们的阵容也很好,有老友杰克逊、福斯特、亨尼克、卡罗尔、怀特赫斯特;纳粹党前辈舒路兹、白俄卡路那武赫、狄弗兰克,还有日本老友伊藤初太郎、古谷久一等人。他们在一九四六年订定的《间谍工作指示》,也是针对东北、朝鲜而定的。铃如关于长春、沈阳、安东、大连、哈尔滨、佳木斯、吉林、绥芬河、延吉,北平、烟台、青岛、天津、广州、上海、日本、旅顺、海参威、朝鲜之间来往的船只和铁路、公路、小路等等交通的情报。”
“绅士们,”西田道:“今天我们可不可以多谈些更具体的东西,对我们今后有所帮助;那些原则性的,我们知道的已经很多。巴兰森先生一肚子东西,可否多说一些具体的?”
巴兰森感到扫兴,淡淡说:“如果问题扯到怎样开餐厅,我就不是内行;西川先生能做日本料理,你自己来报告罢。”
西田心中不乐,嘴焦只好堆起笑容,说:“巴兰森先生太客气了,他的火腿蛋做得也不错。不过我们在这里潜伏,无论如何不该出面搞餐厅。现在可以开始物色理想人选,谁有老朋友懂得这一套,请随时介绍;那些同我们本来关系密切的人,可以不必了,会露马脚。”
“照通常的办法,”亨特道:“有一两个人知道怎么回事便够了,不必从老板到茶房都是我们的人,西田你说可好?”
西田领导的东北潜伏计划,蒋介石很快便知道了。他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美国反共如此不惜工本,同他的利益完全一致;但正因为美国在中国这些事情做的太多了,蒋介石不由得感到担心。
“我完全清楚,”蒋介石召见戴笠的继任人郑介民问道:“他们对新疆、对西藏、对蒙古、对朝鲜乃至对东北的反共布置,我相信对我们有利。可是他们做得这么深、这么广,同时也使我感到不安。”
郑介民懂得蒋介石这句话的意义,答道:“领袖可以放心,他们大概不至于。”
“你有什么根据呢?”
“这,”郑介民答道:“可以用两个例子来说明,他们同我们的合作,我们并未蒙受不利。譬如当年李大钊在北京给逮住绞杀,事先曾向美国使馆方面联络,美方答应协助。在逮捕那天,美国兵营还派出一百多名军队,在四周布防,以免李大钊逃脱……”蒋介石截断他的话道:“抓李大钊不是我们经手的。”郑介民忙说:“是的。还有一个例子,三十四年我仁抓杨潮,也是美国人帮的大忙。当时他在福建永安美国新闻处做事,事先听到风声想逃,幸亏给美国新闻处处长蓝德留住了他,说他们可以保护,何必逃亡。后来蓝德同战略局的高级人员白朗派人会同我们的人逮住了杨潮,送到保安处,此后杨潮就给处决了。从李大钊到杨潮,说明了不管中国是什么情况,美国人帮助中国反共,都是一样的,我想以后的局面一定不变。因此对他们在东北潜伏也罢,在其他地方潜伏也罢,似乎不至于有什么意外。”
蒋介石不作声。事实上也难作批评,难下定论;只是嘱咐郑介民要时刻留神,不得松懈。没多久便获报告,说沈阳亚利餐厅已经开张。上海美军联络团总部加派密亚当携带大批通讯器材到沈,协助布置潜伏工作。军统人员吴人杰也参加了一份,还到沈阳美国领事馆二楼,总领事瓦尔德办公室隔壁亨特屋子里,受领潜伏任务,领到美制收发报机两部、发电机一部,密电码五本,金元宝、金条共十件,美国战略情报局以为天衣无缝,蒋介石也以为大有帮助。不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玩意儿在东北解放之后,没多久便东窗事发,一网打尽了。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西田等人潜伏东北,有一天听到一个消息,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原来美国空军在汉口开舞会,乌黑之中轮奸了所有的女人,这使他们“闻猎心喜”,也跃跃欲试起来。
正是:奸淫掳掠作等闲,半殖民地诚堪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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